穿越时间的修复

文| 郜华天 图| 周子文
2023-11-16

对古籍进行“外科手术”。

补千年

岔脚,俯身,伏案。

长长的工作台前,镊子在崔锦兰的指尖轻轻悬起,游走于残损的宣纸。行云流水间,纸屑被层层揭起。看着眼前已经拆开的古籍,崔锦兰皱起了眉头,“书皮都被虫吃掉了”。残破的书皮上,依稀能看出“嵩山房发行”的字样。

想了半天,崔锦兰取来一块试色的宣纸,将原来的白色染成了黄色。“虽然古籍上的一些着色是因为老旧或脏污,但在修补时,新纸要做旧成相同颜色。”崔锦兰边说边用试色的宣纸和残破的书皮比了比,“是不是还浅点儿?”

为了修旧如旧,修复师一方面要尽量保留原有部分的老样子,另一方面也要尽量保证修补部分和旧书的颜色、材质统一。“一直试,直到颜色对了为止。你别看现在这书破成这样,修完以后几乎看不出来被修过。”想象着古籍被修复完成的样子,崔锦兰的眉头舒展开了,神色也温柔起来。

修复工作是细致且重复的,极为考验耐心。崔锦兰回忆,她最痛苦的一次是修一张地图,大概手掌大小,但纸就像葱皮一样又脆又薄,手指一沾就打卷儿。“地图上的每一根经线纬线都要重新用针线拼凑对齐。这个活儿我做了一年,但修完效果很好,特别有成就感。”崔锦兰说,遇到毁损严重的古籍,有时候一个月也只能修两三页。

对于修复师来说,除了镊子、宣纸、针线这些常见的工具,还有很多稀奇古怪却又极其趁手的小玩意。

电饭锅是用来分离书叶的,古籍因为长时间浸泡和发霉,整册书页会全部粘连在一起,难以分离。遇到这样的“书砖”,就需要上锅蒸一蒸。“把古籍用宣纸、牛皮纸包裹起来,用水蒸气蒸,能保证书页在不湿的前提下分离。”王斌说。在辽宁省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大到冰箱,小到电磁炉、电饭锅,可谓一应俱全。这些生活电器在修复师的手中各显神通。冰箱可以为那些被霉蚀、虫蛀的古籍“治病”——在冰箱里冷冻半年以上可以完全杀死霉菌、虫卵;加热糨糊则需要电磁炉,做糨糊很有讲究,浓度要控制在1%—5%之间,熬制时要不停地朝一个方向搅动,直至变为透明,再加水稀释……

根据古籍破损的不同程度和原因,修复团队会制订不同的方案,然后对症下药。“拍摄修复前的书影、制订修复方案、拆书、书页去污、补书页、修书皮、折页、蹾齐、锤平、压实、钉纸捻、装书皮、订线、压平……”古籍修复中心修复组组长王斌一口气说出几十道修复工序。完成这些工序,有时需要半个月,有时要花上五六年。

压书的机器要使上几十斤的劲儿,裱画需要用锯子截断卷轴。“修古籍不仅有绣花活儿,还有体力活儿。”王斌笑道。团队里多是女修复师,可为了修好古籍,干起力气活儿来也都是一顶的能手。

           正在冰箱中进行除霉的古籍。

          向前辈学习古籍修复技巧。

         各自进行修复工作。

命注定

2016年,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在央视首播,随即在年轻人聚集的B站爆红“出圈”,不仅短短3集就收获了亿级播放量,豆瓣评分更是高达9.4。

彼时,19岁的李明一也被这部纪录片“圈粉”,反复刷了好几遍。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部纪录片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名为“命中注定”的种子。

2023年6月,研究生毕业的李明一孤身来到沈阳,进入辽宁省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修复组工作。“我学的是满语专业,做梦都没想到这能和古籍修复搭上边儿。真有命中注定那味儿了。”李明一打趣说。让她颇感意外的是,看着平行的两条线,却在实践中碰撞出不同凡响的火花——“在学校接触到的大部分知识,还停留在书本上。现在,不仅能学到之前学不到的东西,还可以动手实践。”

作为一个刚入行的新人,李明一从事修复工作最大的困难就是要克服内心的恐惧。在面对古老珍贵的古籍时,因为太过敬畏,会非常害怕弄坏它们,由此产生的恐惧感让她变得缩手缩脚。“王斌老师一下就看出了我的慌乱,对我说:‘别怕,没做好的我能给你补回来。’我一瞬间就觉得安心了,开始大胆地工作。”短短几个月,李明一已经独立完成了60多页书页的修复。未来,仓库里的满语图书也都归她管,“组里的姐姐们说我能看懂书的内容,修复起来也方便”。

“呼——”随着轻轻的呼气,贴在墙上的背纸缓缓绷起,李明一又帮助师傅王斌完成了一件修复作品的上墙工作。王斌已经从事古籍修复14年有余,这样的上墙工作她完成过成百上千次。

“明太年轻了,我们的年纪都够给她当妈了。”王斌笑着说,在这个平均年龄超过40岁的团队里,李明一的加入不仅带来了活力,也是未来的希望。望着午后柔和的阳光照在一墙错落有致的糨糊印上,王斌仿佛穿越到了自己当学徒的日子。

1970年出生的王斌,从2009年开始从事古籍修复工作。“最开始我在其他部门工作,休息时,总是去找在古籍修复室工作的小姐妹玩。当时觉得这个工作很神秘,挺有意思,正好她们也缺人,一来二去,我就加入了这个团队。”没有特别的仪式,也没有艰难的选择,仿佛命中注定般,王斌成为一名古籍修复师,开启了人生的另一种方向。但王斌没想到的是,跟着古籍修复专家赵嘉福,一学就是三五年。从打下手开始,老师就鼓励她多看、多学、多琢磨,从最基本的技艺一样一样学起,每遇到一个新问题,都是学习的新起点。

修复《封龙山碑》的经历让王斌永生难忘。“那本书纸受潮发霉,少部分霉变已经波及书页,再不修复整本书将会受损。在修复过程中,需要用到湿毛巾润湿书页,而毛巾湿度的把握非常考验人,太湿了容易对纸张伸缩有影响,湿度不够又难以有效揭纸。在托裱后,有两版页总是折不齐。”王斌说自己那段时间天天睡不着觉,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一直反复试验。历经一个多月,她才恢复了这本古籍的原貌。

古籍修复工具。

物质食粮与精神食粮同时进行补充的修复师。

四代人

辽宁省图书馆是首批12家国家级古籍修复中心之一,现有馆藏文献750余万册(件),古籍作为藏书重点,藏量61万册(件)。其中,善本古籍6200部、12万册,宋元版书近百部,不乏手稿本《聊斋志异》、宋刻本《抱朴子内篇》等珍本、孤本。

古籍经历千百年流传,大多纸张呈现老化现象,部分受水浸、火烧、霉烂、虫蛀、鼠咬等侵害,破损、污损严重,急需修复。“以目前的修复力量来看,修复完现有的古籍需要近千年。”在破损古籍的展位,辽宁省图书馆这样标注。

2017年,在导师赵嘉福老师的指导下,整个团队几经辗转,最终完成《百汉碑研斋缩摹拓本》的修复工作。“大家光是讨论研究,就用了小半个月。干揭碑帖、摆帖、覆背、折帖、裁切、粘连、装封面、贴签,每个环节都要团队通力协作。”王斌说。

修书和行医一样,靠师徒传承。经过数十年的历练,如今的王斌,已经成了别人的师傅。现在她每周都要去鲁迅美术学院为文物保护专业的学生讲课,让更多年轻人爱上这份职业,把这项手艺传承下去。

“都说纸寿千年,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一本书经历造纸、编撰、刊印,再流传至今,凝聚了多少人、多少代的心血。今天我们还有幸能保存、阅读,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修复古籍,就是要把它的生命力延续下去。”王斌说,从第一代的雷师傅算起,自己算是辽宁省图书馆的第三代古籍修复师了。最近,团队又加入了新生力量,有了第四代修复师。古籍修复工作就这样薪火相传,延续不断。

和许多传统手工艺一样,古籍修复也有技艺失传的隐忧。作为新人,李明一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光是辽宁,全国都缺修复人才,我能做的就是加快学习进度,早日独当一面,给姐姐们分忧。”现在她一有时间,就在社交媒体上向人介绍古籍修复,她也希望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能了解这个职业,加入古籍修复的队伍。

“一张张书页是我和古人对话的桥梁,一个个虫洞让我触摸历史留下的痕迹,一片片浮签是我和前辈思想的碰撞,守护古籍就是守护文明,我会带着这份匠心精进不休。”灯光下,王斌轻抚书页,继续伏案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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