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电影院

文| 周晓彤
2024-04-15

1904年5月19日,山东济南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主动自开商埠的城市。外国势力开始大举进入济南,文化、建筑、洋行等迅速扩展开来。作为当时最先进的发明——电影,从此走进胶东大地。

遍地影院济南城

电影诞生于1895年法国巴黎的一家咖啡馆中,随后风靡世界。大概受“先天基因”影响,无论是上海还是北京,放电影的场所大多是茶园、戏院、酒楼。济南也不例外。

济南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电影放映,是在济南自行开埠的那一年,放电影的地方是一家名为“闻善茶园”的旧式戏院。那时的电影叫作“电光影”,手摇的放映机是潮的设备,可放映效果相当凑合,出现在幕布上的人物都是哆哆嗦嗦的。即便如此,能将外国生活、异邦景物鲜活再现于银幕的电影,仍迅速在济南传播开来。

在这种背景下,目前国内现存最早的影院“小广寒”诞生了。影院是1906年德国人创办的。为何取名“小广寒”?据说是因为电业局白天不供电,电影只能在晚8时到11时放映。所以早期放电影时,正值明月当空,而影院内一片漆黑,仿佛夜幕降临,银幕上的黑白光影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神话故事中的广寒宫,再加上国人惯有的谦谦君子之风,影院因此得名。

1908年,西班牙人用铅铁皮在上海建了虹口活动影戏院,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专业电影院。但《山东文化志》则记载:“小广寒电影院1904年至1906年改造成明星电影院,专门放映无声电影。”按此来推算,济南的专业电影院历史比上海要早整整两年。

无论第一与否,“小广寒”的落成,无疑开启了济南的电影热潮。资料记载,1920年,“小广寒”就有发电机,可全天放映。随后,济南的影剧院进入蓬勃发展阶段。1930年前后,全市影剧院达到21处,座席万余个,仅电影院就有山东、大华、春光、济南、新济南、民众、东海、国泰、大观、新新等13处,说济南被电影围城放映一点儿也不过分。电影院也成为济南的城市文化名片,在北京、上海都小有名气。

最为亮眼的还要属职工剧院。它建于1932年,是济南元老级影院之一。最初被命名为“新济南电影院”,由私商集资兴建,后转为英商吉利洋行及德商韩保曼相继经营。到了1946年,新济南电影院成为“教育电影院”,直至1948年解放后才复名。在山东,同一家电影院在不同时代叫不同名字,不是稀罕事儿,但它的名字更迭却尽显时代的痕迹。

1951年,新济南电影院重建修葺后,定名为“职工剧院”。虽然名带“职工”,却不是哪个单位的附属建筑,而是当时人们下班消遣的大众娱乐场所。它的位置紧挨着济南工人文化宫,西边不远就是瑞蚨祥、万紫巷和曾经的济南第一百货商场,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属于济南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

当时老商埠的电影院不少,除职工剧院,还有胜利电影院、中国电影院、人民剧场等,更远一些还有光明电影院、红星电影院、解放电影院等。没有互联网和电视,电影院是那个年代人们心中的文化圣殿,拥有超多电影院的济南,自然成为人们理想中的“天堂”。于是在济南有个有趣的现象——人们常常以电影院作为地标来问路或指路,比如“职工剧院向东走一个路口就是”等。

摩登时代

20世纪80年代初,是中国电影院的辉煌发展期,电影院里不管放什么片子,都场场爆满。当年的影片种类不像如今这样丰富。最主要的是,虽然当时济南的电影院不在少数,且每一家都门庭若市,但济南并没有电影公司,因此,影院里播放的影片多是由北京或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或译制,新片很少,一年也就几部。职工剧院则和其他影院不同,除了国产电影,还放映许多外国电影,比如日本、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等国的电影。于是,有人用段子概括那些难忘的观影感受:“朝鲜的又哭又笑,越南的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的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的搂搂抱抱。”可见当时看电影有多风靡。

因电影院的火爆,影院售票员、电影放映员都成了让人艳羡的职业。当时电影是胶片放映,负责放映的工作人员分放映员和跑片员两种。同一部电影的胶片,各个影院要轮换着用:职工剧院播完,跑片员骑着摩托车把胶片送往下一个剧院,摩托车两侧装着现在邮政快递员车上那种挎兜,胶片就放在挎兜里,一个接一个地送往下一个放映地。一卷胶片就这么围着济南转圈放映,等到电影演到没什么人看了,就送到下一个城市。有时家电影院一天能轮上两场同样的片子,那就是胶片又转回来了。

父亲年轻时最爱看电影。1980年,他在职工剧院附近的工厂上班,下班后的娱乐生活,除了踢足球、逛公园,就是到职工剧院看电影。当时的电影票,位置最好的是“甲级票”,两角钱一张;较好的是“乙级票”,1角5分一张;还有“丙级票”,1角钱一张。如果是宽银幕电影,不管哪一级,都要统一贵5分钱。

20多岁,单身青年,工作不算忙,下了班,几个年轻同事相约去职工剧院看电影便成为日常。每当有新电影上映,职工剧院门前都是一片热闹。尽管单位、工会定期发电影票,但想要看更多电影,还是得自己花钱买票。一个星期看好几场,轮着请客,好电影多的时候,一个月工资的1/4都用来看电影了。

当年热门电影的受欢迎程度,不亚于现在年轻人看演唱会的热乎劲儿。电影院8时上班,有人凌晨就去门口排队。最挤时,后面两个人把买票的人举起来,那人就从人群的头上爬过去,将手伸到买票的小窗口中,加塞抢票。为一张票打架、等退票,都是家常便饭。还有不少混杂在人群里的“黄牛”,不停吆喝:“要票吗?要票吗?”

职工剧院的内部构造,就是现在常见的影剧院构造:一楼和二楼是下沉舞台和观众席,三楼是放映室和观众席,还有个地下室。装修风格则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卫的风格——铁艺栏杆、木板椅背,现在人们叫它“复古感”。

那个年代,看电影没有爆米花,观众会在职工剧院门口买点儿水果、瓜子,还有雪糕。附近买雪糕很方便,不仅有盖着白色棉被的流动小推车,旁边的万紫巷也是那个年代济南出了名的“糖果冷饮一条街”。很多人喜欢到万紫巷买瓶橘子味的汽水,看完电影,还要去小贩那儿排队,等着退玻璃瓶的押金。剧院对面不远处,就是泰康食品店。当时买点心也要凭粮票,不是有钱就能随心所欲地购买。昂贵的点心,一般都是过年走亲戚时才买,但看电影也有奢侈一把的时候。年轻男女谈恋爱,有的比较豪爽,会买上炒糖(甜蜜果),看电影的时候吃。

20世纪80年代男女谈恋爱,一定会去电影院。那时影院已有了“情侣座”,但人们还是羞涩保守,大部分人仍选择普通座位。但谁家的小伙儿与谁家的姑娘一起进电影院看电影,就等于宣布他们已是恋人关系,不久就要结婚了。

足球、舞厅和博物馆

对职工来说,和看电影同样重要的,还有厂子里的集体活动。为鼓励年轻人早起锻炼身体,企业集体活动多与体育相关。那时,济南的足球氛围十分火热,很多基层单位组织打比赛,不同职业的年轻人也因为爱好踢球而打成一片。

父亲厂里的足球队就是这一时期产生的。30多岁的“老工人”,既是队长,也当教练,带着20多岁的毛头小伙儿在下班时间练球。“一开始球队没成绩,大家穿着工装练球,鞋子也五花八门,皮鞋、布鞋……穿什么的都有,鞋踢飞到对方脸上是常有的事。”济南市职工业余比赛一年举办一次,因为父亲厂的球队每次都能拿第一,所以后来厂工会给足球队队员置办了行头:两双鞋和两身衣服。

在没有网络社交平台的岁月里,电影院、足球场,一静一动,占据了年轻职工大半社交生活。虽然日子过得简单,但闲适之中并不缺乏快乐。待到1990年前后,全国刮起一阵“舞林风”,舞厅成了电影院、足球场之后,人们“线下交友”最时髦的娱乐场所。

好巧不巧,1987年,职工剧院遭遇了一场火灾,大半场地被烧毁,直到1989年才重新动工修复。这场火原因不详,有猜测说,过去的胶片是用赛璐珞制造而成的,其成分近似火药棉,极易燃烧。这不由得让人想到《天堂电影院》的经典剧情:放映员艾费多因为电影胶片起火而双目失明。那场大火后,职工剧院迎来大修,再开放时,正好赶上电影院衰落和舞厅崛起。济南各大影剧院也一度开辟了舞厅。关于职工剧院舞厅的记载不多,但从一组主题为“废墟探险”的老照片里,可见当年痕迹:剧院一楼门厅的两个门,一个写着“舞厅入口”,一个写着“舞厅出口”,中间的镜子两边写着大大的标语“衣冠不整请止步,舞池内请勿吸烟”。走进去看,原来文艺会演舞台下面的空当被改成了舞池,抬头就是二楼电影放映的观众席。借着老照片,依稀可以想象那个年代,在这样的舞池中,随着一首首金曲响起,灯球将色彩斑斓的光亮涂上舞者的眼睛与脸颊,身影与灯光交汇融合……怎能让人沉醉。

然而舞厅没有支撑影剧院重拾辉煌。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电视、KTV等娱乐活动各领风骚,分流了大量观众。中国电影市场,从1993年开始步入长达10多年的低迷期。电影产量萎缩,高质量商业片稀缺,观影人数持续走低。到了2014年,受到硬件条件更好的现代影院冲击,职工剧院永久地关闭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职工剧院的大楼一直闲置。直到2020年,当地对它进行了又一番修缮,或许接下来,这栋百年建筑就要重生了。

陈旧的楼梯、斑驳的栏杆、随处可见的老式放映机,拥有着独特记忆的电影院,有的如职工剧院般沉寂,有的则繁华再启,命运不一。2008年,有影院因无力经营,与全聚德签订了租赁合同,风靡一时的文化地标变成了烤鸭店。建于1954年的中国电影院,也是济南的地标。但在2009年,因经营不善,这家老影院被划入拆迁范围,后经山东建筑大学工程加固所努力,将其前门楼的木柱子、额枋、琉璃瓦等构件移至校园内重建。小广寒电影院则历经变迁,一度被辟作卫生教育展览馆,2006年,当地政府将其打造成“进城务工人员影剧之家”。后来,经有关部门修缮保护,影院又被改建为老电影主题餐厅,其中开辟一角为电影博物馆,收藏着近200台电影放映机和3000多部国内外老电影胶片,成为全国唯一集建筑、文化、历史与电影艺术品收藏和展示为一体的电影博物馆。

济南自开埠起,几十家电影院悄悄地创立,悄悄地更名,又悄悄地离开大众视线。这些起于老商埠的休闲天地,不仅留下了历史记忆,见证城市的变迁,还打开了了解世界的窗户,以及人们在生活慢慢变好后对于娱乐之启蒙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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