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锤响,砸倒命运的墙

文|夏榕
2024-04-15

上海“拆的蛮好”拆房服务公司员工合影。

身为“廖总”,小雪(左)依然和员工打成一片。

20世纪初,一位日本作家,发明了“魔都”一词指代上海。在他笔下,上海充斥其他城市不具备的“魔性”,两个迥异的空间并存。租界里一派奢靡景象,车马不绝,豪宅林立;而在那些不显眼的角落,则挤满了贫穷、饥饿的人。这般城市光景的起伏便是上海的“魔性”。

在今天,外地人小雪来到上海时,也感受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魔性”。在上海,到处是奢侈品、高档店铺、海归精英,但这不是小雪的上海。属于小雪的上海,由一间间被拆除装潢的毛坯房构建而成,那儿堆积着杂物、浮尘、垃圾,混杂着刺鼻的汗水味。但置身其中时,小雪却感到由衷地踏实。一年前,她只是个围着家人转的全职妈妈。如今,凭着拆旧的手艺,她已在上海立足。

拆旧“魔都”

小雪来自湖北农村,家庭条件不好,14岁就辍了学。为谋生计,小雪辗转湖北、湖南、北京各地,当过前台,送过外卖,还在一家直播公司打拼过。在杭州打工期间,她和一位网友奔现。两人结婚后,很快生下女儿。小雪辞去工作成为一位全职妈妈时,不过20岁出头。

在城里,身为咖啡师的丈夫,为养活一家三口,跑滴滴,送外卖,薪资还是微薄。守在家里、没有朋友、向丈夫伸手要钱的日子,让小雪难以忍受。出月子,她便张罗重回社会,推着女儿,到杭州大学城卖花。小雪从小在社会打拼,学到了不少街头智慧,知道顾客想要什么。众卖花人里,数小雪的销量高,一天能挣上两三百。

让这些街头智慧有了用武之地的是一条视频。小雪没事就拍视频,社交账号积累了不少粉丝。公公婆婆在上海干拆旧,经常接不到单,就让小雪在网上帮宣传。没想到,小雪的视频吸引二三十人咨询,先后成交6单。一时间,公公婆婆忙不过来了。小雪二话不说,立刻打包行李奔往上海。她想有一个稳定工作,改变自己到处漂着干零活儿的状态。可来到上海小雪才意识到,拆旧的活儿有多不好干。盛夏,室内闷得像蒸笼。拆旧工人经常裹着一身浮尘,轻轻一动,就扬了一地灰。即便这样,活儿也不能停。一开始,小雪抡不起大锤,就抓起一个铲子泥子。半小时下来,手就酸得举不起来。其他活儿更考验体力。小雪想推走一车废材,结果推车上坡时,车不仅纹丝不动,还在小雪脚下一滑后,连人带车地撂倒在地,磕出膝盖的青。

后来小雪才知道,和其他拆旧工人比,自己吃的这些苦头根本不算事儿。公公就曾被瓷砖剐破腿,还有工人不小心踩到钉子,整只脚掌立马起来。但他们仍硬撑着拆完整套房子。现在,工人们觉得很感谢小雪,多亏了她在网上宣传,自己才有活儿干、有钱赚。

工作烦琐艰辛的拆旧工人,因未和互联网接轨,也不擅长和日益年轻化的顾客群体打交道,常是出了一身力气,到头儿来也没攒下什么回头客。活儿一结束,还得愁下次何时开工。小雪的到来改变了工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小雪机灵嘴甜,能在网上帮忙宣传,更擅长和客户打交道,能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之前的人拆旧,会把水管留在墙上,小雪坚持要打掉,以免粉刷后出现空鼓。地漏也常被忽略,小雪特别强调,切开地砖后,要清理所有堆积的杂物,一旦地漏堵了,房子下水不畅,会惹大麻烦。在小雪的带领下,拆旧队伍不仅有了回头客,口碑和订单也一路飙升。不少亲戚听说小雪的拆旧做得有声有色,纷纷联系她,希望自己也能加入。

一次破壁

拆旧队伍不断扩大,小雪索性注册了个公司,就叫“拆的蛮好”。高峰时,“拆的蛮好”足有上百位员工,一周能拆5套房子。升级为总经理后,小雪每天骑着一辆小电瓶车,混迹在上海的人潮之中,奔向散落各地的拆旧现场。她不仅忙着给各种豪宅报价,还时刻检验工程进度。缺工时,小雪会戴上厚手套,穿上工服,和工人们一起干。为掌握工时,小雪早已把拆旧的步骤都学了一遍,掀地板、砸墙、铲泥子、打红墙,样样好把式。

一家公司,人员多达百人,且沾亲带故,管理起来难度可想而知。很多人都不相信,让大伙儿服气的老总,竟是个00后女孩儿。小雪的管理秘籍只有一条:对工人好。小雪一天给工人400元工钱,还管饭。以前,拆旧工人做的工程,往往是转了好几手的。装修公司赚一部分,工长扣除一部分,工人到手的工钱十分有限。小雪极力摆脱这种模式,直接对准客户,让工人拿到更多分红。

在大伙儿看来,小雪还极富同理心。拆旧队伍有一位大叔,儿子患病,妻子身体不好,家里只有自己一个劳动力。可大叔个子矮、力气小、没技术,没几个工程队愿意给他机会。小雪了解情况后,第一时间联系大叔,请他到自己公司试试。重活儿干不了,小雪就安排大叔刮泥子。没想到,大叔竟是刮泥子的一把好手,刮出来的泥子丝滑、干净,小雪就顺理成章地把大叔留了下来。“对拆旧工人来说,挣钱靠的就是双手。很多人有工开、有活儿干,就绝不懈怠。这种人,我怎样都要帮一把。”小雪说。

然而小雪的工程并非一帆风顺。去年夏天,她接下一套130平方米的老房子,墙壁刮掉泥子后,满是胶水,一般清洗剂去不掉。房东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瓶特殊清洗剂,坚持要清干净。这款清洗剂味道刺鼻不说,清洗效果也不好,工人们忙活一上午,才清理了不到一平方米。小雪心疼工人,主动和客户商量减价800元,就此完结工程。谁承想,客户不依不饶,不仅开口要价3000元,还起诉小雪。上法庭可不是一件小事儿,为避免伤害公司口碑,小雪积极配合警方调查,同意以减价1000元的方式和解此案。结果,案件结束后,客户仍不想放过小雪,在网上雇用大量水军抹黑小雪。

这时,小雪感到空前地焦虑。如果公司口碑毁了,接不到工程,上百人的日常生活如何维系?越想心结越大,小雪一宿一宿地睡不着。后来有一天,小雪照例骑电瓶车跑工地,只觉得头脑昏沉、气短心虚,差点儿出车祸。随后,小雪被诊断为焦虑性抑郁症,无法继续工作。大家听说后,都劝小雪休息,但小雪还是觉得公司才起步,工人源源不断地投奔自己,眼瞅着自己也能在上海立业了,怎能在此时退缩?当务之急是调养好身体,尽早回到工作岗位。

小雪的思绪突然回到自己辗转各地干零活儿的时候。那时,最辛苦的要数跑外卖。一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倒头就睡。何不再跑跑外卖,兴许失眠的毛病就好了呢?小雪给自己注册了外卖骑手的身份,重返从前走街串巷的日子。

这次破壁之旅见效极快,每天跟时间赛跑的生活让她无暇为网上的黑帖焦虑,巨大的工作量更是让她累得一挨枕头就睡着。就这样,小雪满血复活,重回拆旧现场。有工人心系小雪,问她去哪儿了:“你要是走了,谁来管我们啊?”小雪听完,觉得心里暖暖的:“我啊,给自己充电去了。”

如今,小雪仍骑着自己心爱的电瓶车,奔往上海的每一个路口。不同的是,走过波折,她的步伐越来越稳。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