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静静地躺在柴房一个显著位置,并没有因为失去用武之地而沾满岁月带来的灰尘及铁锈。这些农具是锄头、铁锨、铁镐、三齿耙等,被擦得纤尘不染。
它们的主人是一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沟壑纵横的农人。农人有轻微的哮喘病,在一些闲暇时光,喜欢蹲在柴房端详这些农具。他端详农具时的眼神是温柔和欣喜的,仿佛在端详刚刚入学的孙子,抑或是往日岁月里那个娇俏的她。
一
孙村土地流转了,侍弄土地的农人有了闲暇,很多人喜欢去村西的运河边看风景。据说那条运河很快就要和北京通航了,通航的码头就设在村西那片铺满细沙的开阔地上。开阔地上当年长满诗意的红柳,一进入5月,就有布谷鸟站在红柳树上催耕,那可是对岸著名作家刘绍棠笔下的布谷鸟。当年,刘绍棠居住在对岸的儒林村,穿着浅灰色布衣,整日穿梭在乡村土路上,以及长满红柳的河岸上。
孙村人一边望着开阔的河岸,一边说:“等通航了,一定要扯上两张票,带上老伴儿,去北京转转。”我却不同,对一切都不感兴趣,除了农具。我经常和那些农具对话。比如有一天,我对那把磨秃了锋芒的铁锨说,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丑陋吗?其实最初的你帅得无与伦比,那是一个飘洒着细雨的早晨,我去老土产街的五金商店闲逛,刚刚走到农具组,就一眼相中了你!那时的你静静地立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你瓦蓝的身躯在静默的时光里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卖农具的老王笑吟吟地说:“捎走这把铁锨吧!它可是西街姜铁匠打造的最后一把铁锨。”
“姜铁匠怎么了?”
老王瞪大眼睛说:“你难道没听说吗?姜铁匠昨天晚上突发心梗去世了!多好的手艺呀!姜铁匠这一走,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用的农具了!”紧接着是一串惋惜的哀叹。
那天,我毫不犹豫地买下铁锨。当我第一次用它去潮白河边挖地时,它竟让我出尽了作为一位农民的所有风头。平日挖地,我总干不过高老七和李洪泉,这两个家伙都有一身蛮力,他们可以一顿饭吃十几个窝头,而我最多只能吃5个。只能吃5个窝头的我,却在这次挖地时效率超过了高老七和李洪泉,队长因此还多为我记了两个工分。
这天收工后,高老七和李洪泉便一直跟随着我。走着走着,他俩突然异口同声地说:“行啊王老蔫儿,出风头了啊!”
“行啥呀!平日不管是力气还是智谋,我和你俩比都甘拜下风。”
高老七说:“你今天挖地的速度可把我俩都超过了。”
“那不是因为我有力气,是因为我手中有一把好铁锨。”
李洪泉撇了撇嘴,“不就是一把铁锨吗,还能超过西街姜铁匠的手艺?”
“还真让你说中了,这把铁锨就是姜铁匠亲手打造的。”
二人听我如是说,顿时不吭声了。高老七先将我手中的铁锨拿过去掂了掂,随后李洪泉又拿在手里看了看,说:“怪不得老蔫儿干得这么欢,原来是这把铁锨,还真跟我们使用的家什不一样。”
第二天派工时,高老七和李洪泉都没有来领工,生产队队长赵文纳闷:“平时数这俩小子欢实,今天干啥去了,去李家坟平地还等着他俩带工呢。”我知道他俩去干什么了,他俩肯定去老土产街买铁锨了。
因为有了这把好用的铁锨,我在孙村第二生产小队崭露头角。赵文还一反常态,善意地对我说:“行啊老蔫儿,不,小王,你还挺响应村里促生产活动号召的,要都照你这样干,咱们队肯定会获得大丰收。”生产队队长的口头表扬,让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因为我这个中农出身的社员,最渴望的就是得到社员和队干部的一致认可。
二
此后我便扛着那把好用的铁锨,奔走在孙村第二生产小队广阔的土地上。也许是因为我的勤奋,有一天赵文竟派我去吴家坟看柴油机。当年华北平原的所有村庄,几乎都在使用柴油机灌溉冬小麦,负责堵畦口的也都是各队里的年轻女孩儿。堵吴家坟畦口的,是第二生产小队里一位叫淑琴的漂亮女孩儿,她给我的印象总是羞答答的。不知为什么,一看到淑芹,我就想到在4月盛开的小叶玫瑰。淑芹特别爱笑,一笑脸上就浮现两个漂亮的小酒窝。
淑芹上边有3个哥哥,母亲很早就双目失明了,所以淑芹不管什么时候,手里总抱着一只鞋底在不停地纳。为了让淑芹能多纳些鞋底,我连带着把堵畦口的活儿也一起干了。可无奈的是,看柴油机压根儿用不上铁锨,而我又特别喜欢那把铁锨,所以即便队长派我去看柴油机,我也随时扛着那把铁锨。为此,高老七还说我看着有点儿彪。
“你不好好看柴油机,整天扛着一把破铁锨干啥?”高老七说。
我故意气他,说:“我愿意。再说,国家有哪条规定说不允许看柴油机的扛铁锨了?”
“你爱扛啥扛啥。”说完,高老七白了我一眼走了。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对于真正的农人来说,虽然看柴油机也是农活儿,但始终不如铁锹在手翻弄土地那般踏实、舒服。
我因为一边看柴油机一边堵畦口,淑芹为此十分感谢我。有一天,她给我带来了两个黄米面的油炸糕。那两个油炸糕焦黄焦黄,看一眼都使人垂涎欲滴。我一边吃着油炸糕,一边问淑芹这是谁的手艺。淑芹一挑眉毛说:“你猜。”“一定是你家二婶的手艺。”“你再猜。”“难道是你的手艺?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手艺?”“在你眼里,我只会纳鞋底,别的什么也不会做吗?其实我做饭可好吃了。”
以后的日子里,淑芹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经常为我带一些她做的吃食,比如两个黄澄澄的干菜馅儿菜团子,几片薄如蝉翼的春饼,为春饼配的菜是她亲手发的绿豆芽。面对淑琴,我极尽克制,让吃相一定要显得斯文些。但淑芹似乎并不在意,又拿起鞋底,飞针走线纳了起来。
她一边纳鞋底,一边望着我偷偷地笑。我红着脸问她笑什么,她说:“哪有男人像你这么吃饭的。我爸吃饭简直是狼吞虎咽,一碗面条三两分钟就吃进了肚里。”“其实我吃饭也那样,只是在你面前有点儿装。”“我早看出来了,你一直在我面前装斯文,其实斯文不是装出来的,它是由骨子里渗出来的一种素养。”
听淑芹这样说,我突然尴尬起来。我不相信淑芹能讲出这样深刻的语言,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淑芹读书。后来我从赵文嘴里才知道,虽然淑芹平日很少有时间读书,但她可是我们第二生产小队唯一在县城读过高中的女生;淑芹也是因为家里是中农成分,所以村里招工和做代课教师都没有她的份儿。
后来的日子里,淑琴依旧给我带各种吃食,我却再也斯文不起来了,毕竟每天扛着铁锨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岁月在柴油机的轰鸣声中慢慢流淌,转眼,吴家坟的200亩小麦就浇灌完了,北河套的80亩小麦正焦急地等待着我们前去灌溉。如果我们去北河套浇灌小麦,就需要自己将柴油机运过去。
搬运柴油机这天,我将家里的两轮车拉到了机井房。淑芹想帮我将柴油机抬到两轮车上,但她用手试了试柴油机的重量,机器纹丝未动,便说:“我去队里找人吧。”“找人做什么?”“和你往车上抬柴油机呀。”“不就一台柴油机吗,还用你去找人?我一个人就够了。”
淑芹有些不相信,她瞪大眼睛望着我。我笑着对淑芹说:“你扶好车把。”我深呼了一口气,弯下腰一使劲便把柴油机搬了起来。淑芹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见我将柴油机搬了起来,她急忙将双轮车的后座插到柴油机底下,然后用力按住车把。在淑芹的配合下,我很快就将柴油机装好了,或者说我只是抬起了一半,真正的杠杆是淑芹才对。装好柴油机后,淑芹还是瞪大眼睛望着我,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总看我做什么?”“我真不敢相信,你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么重的柴油机搬起来,它的重量最少也有300斤。”
我笑笑说:“最初我也没把握,可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蛮力,一用力就把柴油机给搬上去了。”“你应该是孙村第二生产小队最有力量的人。”“我哪能和高老七和李洪泉比啊,他俩才是咱队里最有力气的呢。他们都叫我王老蔫儿……”没等我说完,淑芹就打断了我:“扎在土里的人,都最有力气,只是没发现而已。”
三
因为离河不足200米远,北河套是黏性土质,又是夜潮地,淑芹第一天堵畦口,就把双腿陷到泥里去了。看着拔不出来的小腿,她脸色苍白地站在泥里大呼小叫。我急忙跑过去将她从泥里拖了出来,她却在我的怀抱中羞红了脸,我也羞红着脸将她放到路上。
“我是不是很重?”她顽皮地问。“我,刚才,我还真没时间去感觉。”她看我害羞的样子,忽然就开心地笑了。
在北河套的日子,我依旧是一边看柴油机,一边堵畦口。一天晚上,我在队部记完工,正好遇到淑芹也来记工。看见我,她小声说:“你去打谷场东边的杨树林等我一会儿,我有话想和你说。”我虽面无表情地应了,但心却怦怦直跳,脚也不听使唤似的,直奔杨树林而去。
一会儿,淑芹也来了,她和我开玩笑说:“今晚你怎么没扛那把铁锨哪?”“是想扛来着,就怕被别人怀疑我是去地里偷庄稼。”淑芹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真是个老蔫儿呢,原来还挺幽默的呀。”“分和谁比,要是在你面前,我纯粹是个大老粗。”“你谦虚了,我听队里人说,你常躲在家里读小说。”“我读的那些书你根本就不看,你读的那些书才是真正的小说呢。”“我有同学在县图书馆工作,我经常去找她借书,她建议我也读一些世界名著,说只有阅读世界名著,我们的内心世界才会变得开阔。”虽然在淑芹的启发下,我也开始阅读托尔斯泰和茨威格,但阅读了一阵后,仍觉得铁锨更适合我。只有扛起它,我的灵魂和心灵才能增加淑芹说的那种沉甸甸的重量。
这一年秋天,我把家里3间土坯房简单地收拾一下,就把淑芹娶进了门。婚后的生活我们各司其职,宁静而幸福。
恰好也在这一年,生产队把土地分给了个人。拥有了土地的我,每天都要扛着那把铁锨,在属于我家的那块土地上走来走去,用铁锨将其收拾得平平整整。经过不断的锄来铲去,我和淑芹在第二年麦收时获得了意想不到的丰收,甚至还引来村里最有名的庄稼把式德有老汉取经。我的经验其实非常简单:自从分到土地以后,我手里那把铁锨的锋芒整整磨掉了一寸有余。德有老汉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说:“看来‘人勤地不懒’这句话真是咱农民自己的格言。”
生活刚刚好过一些,淑芹就因肝病离开了。我把淑芹的骨灰葬在了我们家分到的那块土地上。后来土地流转了,我肩上扛的那把铁锨以及其他农具都闲置了下来。但在一些宁静的日子里,在一些雨意缠绵的时光中,我仍然扛着那把铁锨,在孙村的土地上走来走去。在我扛着铁锨走来走去时,这把铁锨也派上了很多用处,比如一棵小树被挖土者挖出了根脉,我便用铁锨把挖走泥土处重新填好;村北的乡村土路变得坑坑洼洼,我就每天用铁锨去修整。
从土地中取得收获的我太依赖农具了,可农具再得心应手,又能为我创造多少财富呢?在农业机械化、农村现代化进程中,大多农具就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现在,很多农人搬进了楼房,家里的农具也被当作废品卖掉了,我却仍然一件都舍不得卖,因为每件农具都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我知道这些故事对于陌生人是没有意义的,对我却是刻骨铭心。我一如既往地照顾着我的农具,不允许岁月的尘埃包裹它们。这也是一个农人对待土地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