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润沈阳

2024-09-05

提起沈阳,你会想到什么?是“共和国工业奠基地”“新中国工业史上的第一”诞生地,还是杨建华、方文墨、洪家光,抑或是工人村、北一路、铁西区,以及众多大国重器?

的确,新中国成立前夕,沈阳就已开启现代化工业进程。新中国成立后,沈阳更作为国家工业化战略的开篇,于机器轰鸣中一路高歌猛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为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半壁江山。

从某种程度上说,看沈阳就是看工业,工业也代表了沈阳。但这样的印象,竟让世人几乎忘记,它也是中国重要的历史文化名城!

文化因水而生,文脉因水相连。沈阳由于地势低平,位于辽河南岸,因此在古代被称为沈水之阳。而水,也从破立建制开始,一直滋养着城市。无论是7200年前,因渔猎农耕而诞生的新乐文化,还是关外要地、山水宜居,引得王朝定都,兵家必争,东北水上门户的开启,或是在水的哺育下,辉煌工业之路与国家水利风景区、文旅明星城市蝶变的双线并行,无不尽显这座城的水润和灵动。

沈阳也的确是一座水灵灵的城市。据统计,全市范围内有大小河流236条、大小湖泊53个,在清时城内就有“七十二坑春水平”之说。1948年后,经过70多年的发展,城市规模不断扩大,过去的三川环绕逐渐变成了两河穿城。早年属于远郊的辽河变成了城边河,原来在城边的浑河与蒲河已是城中河。浑河居南穿城而过,两岸集中了沈阳多处地标性文化建筑景观,成为著名的文化廊道;蒲河在北部城中蜿蜒,花团锦簇,波影迤逦,野趣充盈,活力四射。而城中南北两条运河,穿起处处湖泊,荡漾起城的生机和灵秀。

这些河流组成了沈阳的河网,其中许多河流成为历史文化的源泉,延续着沈阳的文脉。如浑河作为沈阳的母亲河,从城北向城南两次改道,形成三叠沈水,不仅奠定了城市格局,更决定了这座城市的名字;又如以新开河为代表的绿荫碧水绕沈城的“百里运河”风景区;还有从来都是诗人之河的万泉河水,历代诗人言及沈阳必着墨于此;以及蜿蜒于城北,在以野为径治理之下,最具野趣的蒲河……

水,是城市的灵魂所系。湾碧水,不仅养育了栖居于此的沈阳,也带来了文明与繁荣,更造就了沈阳的温润与感性、坚忍和旷达。如今,那些与水相伴的文旅故事亦化作涓涓流水,与工业之火呼应,抖擞精神,迎风吟起一首属于沈水之阳的冰与火之歌。

本刊编辑部


运河穿城过,故事心中留

文|肖

20世纪80年代初,沈阳市开始大力打造新的环城运河水系,新开河、卫工河重新被疏浚,清亮的河水穿越城区。于是,“百里运河”与生机勃勃的浑河、蒲河一起,犹如四条玉带将沈阳城缠绕起来,为这座钢筋铁骨的工业城市增添了柔软和温润。

南运河穿过万泉公园。

20世纪80年代初,辽宁省政府拨给省作家协会一笔资金,为落实政策返城回来的作家造屋。本着少花钱多办事的原则,作协在北陵小区买下11号楼的两个单元,封闭成一个家属院。作协还将楼房的一层加以改造,建成来往作家暂住、写作的“创作之家”。11号楼因而得了一个北陵小区尽人皆知的代号:“作协楼”。

40多年过去了,作协楼已名不副实。昔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作协家属大院,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大杂院。除几家如我等誓与11号楼共存亡的作协老住户外,大部分住户都买新房,纷纷乔迁了。一些脑筋活络的社会人看到了蕴藏在此的商机,投资买下倒出来的空房,专门对外出租。北陵小区毗邻省实验学校。一些望子成龙的家长在小区里租房子。这样的陪读住户,常常住上三年两载,没等和我们混到脸熟,孩子毕业就搬走了。来去匆匆,都是些过客。

创作之家当然也不复存在。其中一套房子于30多年前分给我,住上了我的一家老小。另两套被租作仓库,存放进去两大卡车的货。创作之家就这样被五马分尸。但它似乎阴魂不散,至今我家的煤气户头仍被莫名其妙地冠以“创作之家”。新来收煤气费的小姑娘曾一脸不解地打量着我,估计她在揣摩:天下有姓“创作”名“之家”的人吗?我只好一再向她解释: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有人会问,既然作协楼已潦倒、凋敝如此,你怎么还不搬走呢?是囊中羞涩?是,但不完全是。

文人固穷,可我尚未穷到搬不起家的程度。前面说过,因邻近两所重点学校,北陵小区的房子水涨船高。离开作协楼,换一个环境住完全办得到,但我始终没下这个决心。思前想后决定,只要作协楼没破旧到不宜居住,我就可以在这里坚持下去。

支持我坚持住下去的原因中,除了情感和文脉,还与作协楼所处的极佳地理环境相关。它就坐落在环绕沈阳城的一条“玉带”之上——新开河的西岸。从我家出来,走不到一分钟,便可以到达河边,看到碧波荡漾的一泓清流。能临河而居,是古往今来许多人士的奢望。而“我家就在岸上住”,虽然听不到“船工的号子”,望不见“船上的白帆”,但踏着被河水滋润得绿油油的草地,听着水面上燕子的喃呢,看到鱼儿在水中打诨,岂可身在福中不知福?况且,这一段河岸两旁的垂柳婆娑,青松苍劲,钻天杨和龙爪槐都长得比别处挺拔和葱茏,杏树和桃树每年都开花结果,爱吃山杏和毛桃的人尽可在这儿一饱口福。偶尔,还可以看见从北陵跑出来的松鼠,拖着大尾巴箭一般地在树上飞跃。更难能可贵的是,徜徉在树林和草丛间的甬道上,人的思绪会飘入新开河历史沿革的浩渺烟云。

最早的“南水北调”

明没清兴,历史在此改写,辽宁也被清廷称为“龙兴之地”。这里物产丰饶,土地肥得流油,“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清道光、咸丰年间,河北山东的饥民不顾清王朝龙兴之地“严禁关内人出关”的禁令,如电视剧《闯关东》里的朱开山,拉家带口,拖儿带女,辗转出关谋生。当时的盛京城外地广人稀,闯关东来的饥民纷纷在此落脚,垦荒耕作,日久天长便形成了大片大片的农田。到了19世纪末叶,随着农田的规模不断扩大,灌溉用水日见枯竭。

1877年(清光绪三年),清政府盛京水利局为了充分利用浑河水源,解决城北农田用水困难,组织山东和河北的民工整整用了3年时间,在城北蒲河和城南浑河之间开凿一条灌渠,引入浑河水,浇灌城北的万亩良田。这条人工开凿的灌渠,就是现在新开河的前身——永利河,因其位于沈阳城北部,又为人工挖掘而成,故后又称过北运河。

新开河是近代沈阳最大的水利工程,堪称中国最早的“南水北调”。据《奉天通志》记载,河水从沈阳东南15里的上木厂村南浑河右岸开始挖掘,迤北西越兵工厂北,屈流而西过沈海铁路,经东塔、八王寺、北塔、御花园、塔湾,最终在刘家窝棚入蒲河,宛如一条蜿蜒绵长的玉带穿越沈阳城。

自古以来,人类就习惯环水而居,各行各业也依托着水系应运而生。境内流长135里的新开河沿岸,由人烟稀少的片片荒野变得生机勃勃。因开掘新开河,从山东、河北等地而来的大量劳力,在河道挖竣后,看到沿河两岸水美地沃,加之慢慢适应了关外生活,便在两岸安家落户,有些日后竟成为沈城著名的菜把式、粮把式,最有名的当属近几年文旅网红之地,小河沿早市。

新开河不仅衍生沃野千顷的良田和菜把式,1923年,河畔的这片土地上,还拓土兴建了东北大学,不久又衍生东北大学工厂。沧海桑田,风物流转。沈阳解放后,这里变成了中共中央东北局机关。1970年,我所在的铁道兵战士演出队赴沈观摩现代京剧《红灯记》,地点就在东北局礼堂,即现在的省政府人民会堂。东北局机关的地点后来变成了辽宁省人民政府所在地。前后这两大首脑机关的墙外都环绕着奔流不息的新开河。想不到的是,20年后,我随着从张学良旧居搬迁的省作协机关来到与省政府毗邻的省军区第二招待所办公了,新办公地点与我住的作协楼仅新开河一河之隔,每天早晨上班,走过河上的水闸,跨越北陵大街,迎面便是省军区大院。

我这大半辈子可能和新开河摽上了。

劳模的河

与新开河摽上的不区区我一人。

早在1914年,日本人神原正雄就想和新开河摽上。他巧取豪夺了新开河沿岸和北陵附近的6000多亩土地,办起了“神原农场”;1920年,“沈阳民族工业奠基人”张志良在新开河西岸八王寺附近办起了啤酒汽水公司,生产汽水就是今日“八王寺汽水”的前身;除了东北大学,现今沈阳大学老校区也建在新开河的东段,一并建在新开河东段的,还有早前大名鼎鼎的老龙口酒厂……

可以说,新开河是沈阳近代史的见证。它承载了太多的屈辱、抗争、重生和崛起。

随着时代的发展,各种实业工厂纷纷抢滩新开河两岸,人口随之增加,沿岸水田被不断高起的楼盘挤占殆尽。新开河的功能,也从最初的水利灌溉变成了沿岸工厂、居民的排污渠。渐渐地,当年的美丽运河变成一条近30公里长的特大“垃圾场”。

2009年,我因写作任务采访了全国劳动模范、沈阳劳模物业公司总经理张成哲。事先,我和公司的熊副经理电话联系,问她去公司的路怎么走。她问我在哪儿住,我说在北陵小区。熊副经理笑了,说:“你出门沿着你家旁边的新开河一直往西走,过了长江大街的大桥就到了。”

原来,沈阳劳模物业公司与我家隔河相望。我家河对岸就是他们公司的一处工作网点。我连自行车都没骑,顺着新开河岸就溜达过去了。

自然而然,对张成哲的采访就从我们身边的新开河开始了。

张成哲告诉我,沈阳劳模物业公司就是为这条河而成立的。1995年前,新开河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很长时间以来,由于有人利用,无人管理,新开河被造得不像样子,河岸两边的生活垃圾、企业排放的污水、砖头瓦块……比比皆是,河几乎被污染成黑色,散发恶臭味儿,蚊蝇滋生,杂草遍地,夏天河边的居民几乎都不敢开窗。新开河眼看着就要变成污水沟了,如同新中国成立初期北京的龙须沟。

为彻底改变新开河的旧貌,让这条流淌了100多年的清流重新焕发青春,继续为沈阳人民造福,从1995年起,市政府投入巨资,组织起大量的人工和物力,利用两年时间,几乎将新开河翻了个个儿。河道清淤拓宽了17公里,完成污水截流7公里,改造扩建、新建辽河、大北、得胜等处桥梁11座,修筑游览路20公里。

“我们公司就是这时候组建起来,并开进了整条新开河流域,担负起维护保养两岸植被、林木、游乐健身设施以及环卫等物业管理任务。”钳工出身的张成哲习惯将上级下派的工作称为任务,接手这项任务,就等于他和新开河摽上了。“创业不容易,守业更不容易。政府这么大的投入,全沈阳人民这么大的希望,咱没有理由不把新开河守护好、管理好。” 于是,一种崭新的劳模文化现象在沈阳的新开河畔悄然兴起,引起了沈阳市民和社会学家的关注,吸引了东北和江南一些城市企业及工会系统人士前来参观、学习。根据这种文化现象拍摄的电视连续剧《劳模的河》,播放后也好评如潮。

进入21世纪,“劳模的河”沿岸的建设和改造不断发展变迁,加上张成哲和他的劳模物业公司夜以继日地精心维护、打理,新开河彻底变成了一条光彩照人的景观河。沿河的公园就有9座、游园14处,可谓一步一景,处处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即便后来兴建的省政府墙外一段河岸边的“将军花园”,也尽是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来沈视察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时有光顾,在新开河畔接见过张成哲等全国劳模,与游人亲切交谈。附近的百姓经常从北陵小区沿河岸溜达过来休闲散步,在这里唱歌唱戏,跳舞打拳……有一回,我不甘寂寞,也携了一把二胡,在河边寻一条僻静的小径,坐在石墩上孤芳自赏拉了一通,想不到竟引来知音——曲终人静时,一位在远处作业的劳模物业公司的师傅拎着扫把走过来问:“老同志,您刚才拉的是《二泉映月》吧?”

万泉啊,万泉

美景不仅如此,新开河还与南运河相连,形成了环城水系,共同构成绿荫碧水绕沈城“百里运河”风景区,成为市民茶余饭后、休闲活动的好去处。

世人皆知,沈阳得名于“沈水之阳”,这沈水指的是浑河。却不知,除了浑河,沈阳还有一条颇具古意的小沈水。在《清史稿·地理志》中记载,万泉(五里河,今天的南运河)亦称小沈水。可见其重要。

与新开河不同,小沈水属自带“流量”——或趵突泉涌,或湖泊串联,古时“七十二坑春水”说的就是这些,所以又有“万泉”的美誉。由于水丰景美,小沈水一带很早就成为盛京郊游的“网红打卡地”,也因此诞生了“万泉垂钓”“万泉莲舟”“柳塘避暑”等远近闻名的盛京盛景。

相传在1906年(清光绪三十二年),一位沈姓人士,在大东门外的万泉河南岸自建了一座“也园”。要知道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园林可是皇家或达官显贵的专属,可盛京的也园却破天荒地对普通人开放,不仅冲击了当时世人的观念,更创造了历史。

因为游人多,本是无路的河北岸,渐渐被踩出一条路来,俗称小河沿。后来叫着叫着,连带着河两岸区域,都被称为小河沿。甚至是万泉公园(沈阳解放后,也园更名为万泉公园),也有了小河沿公园的别名。现在,因小河沿早市的互联网出圈,如织的游客从祖国四面八方涌来,不承想在小河沿处迷了路,寻得了早市,却分不清哪处是万泉。恐怕只有老沈阳人才知道,它们其实说的是同一处。

无论过去、当下,还是未来,文人墨客的灵感多离不开美景与市井的辉映。这也不难理解,为何万泉公园和以“柳塘避暑”闻名的万柳塘公园,自古便是文化胜地。比如清代文坛著名的“藕乡吟社”,就诞生在万泉公园;再如“夹道浓荫直到城”等历代名家佳作更是数不胜数;大雅群星荟萃,民间艺术也不逊色,东北大鼓霍派大家霍树棠,书、曲界泰斗刘问霞,影戏苗佑芝、张省武,杂耍人物张保头、王祝山等都曾在此演出……所以若说沈阳是文化荒漠,万泉想必第一个不答应。

从万泉走出的,还有东北百余年的体育文化事业。

沈阳第一个公众体育场是奉天公众体育场,它就在万泉公园西侧,自然也得了“小河沿体育场”的名号。1921年,第九届华北运动会在这里举办,无疑掀起了一股体育风潮,东北各学校纷纷开始举办自己的运动会。这才有了8年之后,全国第一座现代化体育场于沈阳出现——因第十四届华北运动会将在奉天举行,张学良捐资东北大学,建设了一个现代化的体育场。体育场内设一个足球场、两个篮球场、两个排球场和两个网球场。两旁看台就有两层,可容纳3万人。如今,这座体育场早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行文至此,正值巴黎夏季奥运会开幕。电视屏幕上,塞纳河上的游船载着各国的奥运健儿顺流而下。细看那塞纳河,也不比我身旁的河水清澈多少。我想,抛开法兰西式的西方文明表象,就其对这条古老河流的投入、开发、建设、管理以及总体布局而言,贯穿起厚重与深邃的“盛京玉带”,也是不逊色的。                                                                                                                                                           


卫工明渠,铁西人的一行热泪

文|张锦桥

工明渠,在今天已经叫作卫工河了,据说已经成为一处文旅盛景,吸引着那些好奇的南方小金豆,兴致勃勃地赶来探访。但不同的是,他们见到的是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再也没有人知道这条河流上曾经漂流的豪迈与苍凉,欢乐与悲伤。

工人的汗水

在今天能找到的史料当中,可以轻易地知道,卫工明渠的前身,建造于20世纪30年代。那还是伪满洲国时期,一如那些古老的黑白照片,乌涂涂,灰蒙蒙,却有着一点儿恶狠狠。只有历史知道,就是在那个屈辱和飘摇的年代,中国的现代工业艰难地起步了。

20世纪初,铁西区已是我国重要的装备制造业基地。新中国成立后,按照“南宅北厂”的功能进行分区,卫工明渠两岸,尤其是中上游段沿岸被沈阳热电厂、电机厂、红梅味精厂、沈阳聚氯乙烯分厂等企业占据。然而,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速,作为铁西区唯一的水利工程,卫工明渠成为老工业区的排污渠道,各厂未经妥善处理的工业废水直接排入,水质和生态严重恶化。而这些废水污水,也通过卫工明渠不分昼夜地排向了浑河。

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责任。20世纪50年代,那是祖国建设的大好年代,卫工明渠两岸,烟囱林立,机声隆隆,钢花朵朵,犹如一幅热火朝天的现代工业图景,空气中仿佛长久地飘荡着《我和我的祖国》这首自豪的赞歌。

这个时候的卫工明渠,像是故乡那条最熟悉的小河,迎来了祖国天南地北的赤子,欣喜地流淌着难忘的岁月,默默地应和着建设的组歌。在森林般的工厂中间,它如铁道旁的野花,在呼啸而过的机声中摇曳;是烟囱喷薄出的云霞,为钢筋铁骨的土地保留了一抹浪漫的柔色。

“卫工明渠,当时流淌的就是我们工人的汗水!”回忆过去,很有一点儿诗人气质的张师傅说。他和老伴儿刘阿姨都是热电厂退休的老工人,在卫工河畔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并且老去。

“我们结婚后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他驮着我,在这河畔上走,那是我记忆里唯一的浪漫呢。”在刘阿姨的心里,卫工明渠是白月光般的存在。

碧水荡漾、垂柳绕岸,曾经的卫工明渠的确美得不可方物。住在沿岸的老一辈铁西人都记得,卫工明渠的水非常清澈,还有过游船呢。从铁西区的十四路登船,最远可以划到皇姑区的新开河,在当时的国内都是首屈一指的消暑好去处。

可惜这段美好并不长,最难过的时段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长年累月的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排放,让卫工明渠的水质恶化了,这里成了著名的臭水沟。

“我们其实闻不到,可能一直在这儿住,就习惯了。”张师傅豁达地说,只是偶尔外地的亲戚朋友来访,说这里特别臭,他特别难堪,甚至有点儿愤怒,会立马怼回去:“臭啥呀,就是惯的毛病!那个时候我们工厂有洗澡的地方,工人三天两头就能洗一次澡,外边的人能吗?顶多半年洗一次吧!我觉得他们身上还真是有一股味儿,我都没好意思说他们,他们还说这儿臭!”如今提起,张师傅情绪依旧。

“可能是挺臭,只是我们闻不到。”刘阿姨慈祥地微笑。她说那个时候的人,活得比较粗糙,不如现在的人们讲究。“但在当时,我们工人确实已经是这个城市最讲究的那群人了。就在明渠的南部,咱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工人村——那个年代真正的宜居样板,全国人民都很羡慕呢。”

“根本就不臭!我那个时候最喜欢踢球了,踢完一身热汗,能没有味儿吗?但你能说那是臭吗?”张师傅继续纠结。“臭,就是臭,大伙儿都承认了,你怎么这么犟呢?”刘阿姨埋怨着。

最后的和解来自张师傅的一句感叹:“你们说臭那就臭吧,但那是那个年代的味道,是我们身上的味道,没有当时的我们臭,也就没有现在的你们香!”

一条河的寓言

最激荡的岁月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历史遗留下的淤积,就像是卫工明渠上的淤泥。“臭水沟”这个名字便是从那时候传开的,在百姓口中反而比“卫工明渠”使用得更普遍。

“那个时候是真难,我们没有了收入,孩子还在读书。”一直平静的刘阿姨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忧愁。

“不都过去了吗?都解了,腾笼换鸟,你还记着不?人向哪里去?钱从哪里来?”张师傅乐观地回顾着那段艰辛的过往,说出了几个带有历史痕迹的著名词语。他说,铁西之所以能够迅速走出困境,迎来繁荣,除了当时的决策外,主要还是源于这块土地是现代化的“熟地”,曾经发达的工业留下了发达的交通、医疗、教育和服务,于是转眼这里又成为一片宜居之地。

张师傅夫妇的儿子小张师傅,是一位75后,目前是红梅文化产业园的一位基层负责人。他专业而又简短地讲述了卫工明渠岸边红梅味精厂的前世今生。

“小时候听老师讲,国外有企业曾经想出高价钱购买我们的红梅厂,说是因为那可以生产出味精,更因为它背靠卫工明渠。虽然给出的价格高得吓人,但当时的决策者就是不卖。老师分析,我们现在技术不行,无法从这渠里提炼出啥贵重东西,但这是我们的渠,总有一天会研究明白。长大后,我知道当年老师的那种分析还是比较幼稚的,但大体的方向是对的,非常感谢当时的沈阳,也让沈阳更看懂这条明渠。按我爸的话说,这里有我们铁西人的血脉。”小张师傅说。

的确,越是艰难的日子,承载朴素过往的事物就越弥足珍贵。虽然阵痛将生活推至谷底,但那些以明渠为轴而展开的工厂,依旧是父辈为这座工业城市辛勤奋斗的地方,工厂家属小区也分布在附近。所以在许多老铁西人的心里,卫工明渠就是“家”。对于离家在外的铁西人,这条渠更成为一个标志,是记忆中的一种情怀。

何况沈阳的目光,要更深远得多。

“我的职业经历或许是种佐证。”沈阳人李维信的大段时光,都是在皇姑区小白楼附近度过的。这里距离卫工明渠不远,冥冥之中总有吸引。他依稀记得,1985年,沈阳市通过了《关于动员全市人民改造卫工明渠的决议》,改造卫工明渠工程正式列入城市建设重点工程。那一年,40多岁的李维信成为沈阳市改造卫工明渠工程指挥部办公室主任。

改造卫工明渠不是容易事儿。动渠前,清除垃圾就是摆在工作人员面前的第一道难题。当时附近的居民,早已把明渠当成了垃圾场,岸边两三米都是成堆的垃圾。“清除这堆了10多年的垃圾相当遭罪,用了10多天才干完。”李维信清楚地记得,开来的大解放一辆又一辆,来来回回多少趟数不清,总算清运完毕。

“整改还需要完成污水截流、河道综合整治和引水工程,还有卫工地区市政管理、绿化等项目,难度挺大。”李维信曾细数过,当时明渠地上、地下障碍很多,地下各种管线25.7公里,居民510户,还有52家单位,需要拆迁的面积达6.4万平方米。最后在市政府的直接领导下,经过了两年多的紧张施工,终于完成改造。

“明渠变‘暗渠’了,家门口有了带状公园,生活能不美吗?”李维信说,改造工程的同时,还新修了暗渠,让污水也有了排解之处。

生活的确随着卫工明渠的改造、铁西区“腾笼换鸟”整体布局而变化,卫工明渠也逐渐被誉为中国城建史上一个丰硕成果。焕然一新的卫工明渠,犹如一条绿色的长廊,以三季有花四季常青的景观,镶嵌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小区丛中。

卫工明渠之后,沈阳没有停下环城水系建设的脚步。水、园、路、绿、景、桥六个功能融为一体的“百里运河”,就是于此发端,而后落地开花的。

随之飞跃的,还有沈阳的排水系统。那是1990年4月1日,无论过去多久,李维信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按照市编委《关于调整市排水管理体制的批复》,沈阳市排水管理处正式成立,主要负责全市排水设施建设和维修养护、市内运河综合治理、污水处理等工作。这标志着沈阳市排水设施的养护管理正式开启专业化道路。李维信也从那天起,走进市排水处工作。

如今,尤其在这样的夏日傍晚,岸边杨柳树摇曳,拱桥上灯火跳跃,月色中的卫工明渠常常美得让人沉醉。只是这种沉醉与审美无关,而是那些“张师傅”和“李维信”于此凝固的时代脉搏。

“是呀,历史仅靠记忆是不牢固的。”快50岁的小张师傅继承了父亲诗意的表达习惯。他说,世界上那些著名的文明总是发端于一条大河,一些著名的城市也常常依托一条母亲河所建。在铁西,就应该是卫工明渠——它的开凿就是现代工业的破土,它的历史就是现代工业历史的绵延,它的命运也是铁西人命运的寓言。

从懵懂苦难而又倔强的童年,到风华正茂、壮怀激烈的青年,再到犹疑困惑而最终果敢的中年,直到能把云天看淡的今天。

卫工明渠的夏天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是几段人生的重温与重逢。在老人的慈目中,那几个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是不是就是当年追逐着红尾巴蜻蜓的自己?开着汽车在河畔徜徉的老妇,是不是就是当年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新娘?那几个在球场上疯跑的臭小子,是否能闻到自己身上的热汗味道?那一对在夕阳里走向晚霞的老夫妇,是否在迎接他们另一个纬度的朝阳?

虽然在翻找卫工明渠历史资料的时候已经知道,许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但那些事情,真的过去了吗?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