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县服装厂上班那年,兰姐是我们裁剪车间的主任。在我们这座小城,兰姐长得可是相当洋气了。
当年,兰姐穿着一身藏青色西服套服,黑黑的头发烫成大波浪,面孔白皙清秀。在我们女工眼里,与兰姐相比,厂里最漂亮的厂花李珊珊都显得黯然失色。
兰姐叫兰彩虹,服装厂所有人都叫她兰姐。兰姐是辽宁锦州人,随军家属。她丈夫是我们这座小城驻军营的教导员,但在来到我们这座小城的第二年,就突发疾病去世了,抛下兰姐和4岁的女儿。
因为长得漂亮,小城里很多男青年都在追求兰姐。他们并不嫌弃兰姐是个寡妇还带个孩子。他们当中追求兰姐最上劲儿的,是县委宣传部一位叫刘忠强的干事。刘忠强人长得精神,虽然已经过了35岁,但一点儿也不见老。
兰姐对刘忠强似乎也很心仪,她在吃过晚饭后,经常带着女儿和刘忠强一起去外面散步,三个人走在一起,显得十分和谐。刘忠强爱屋及乌,对兰姐女儿也十分喜爱,每次散步时,他都会给兰姐女儿买一些零食,有时小女孩儿走累了,他还会抱着她。小城的女人们都非常羡慕兰姐,觉得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我和兰姐成为朋友,是因为我经常求兰姐帮忙裁剪服装。我们家人口实在太多了,所以隔三岔五就去求兰姐。兰姐是个热情爽快的人,有求必应。若没有散步计划,她就会把所有空闲都用在为厂里姐妹裁剪衣服上,且分文不收。我因为求兰姐的次数最多,所以家里改善生活时,母亲总让我为兰姐的女儿带一些好吃的。
起初,兰姐说什么也不接受,她说:“谁家的日子不过得紧巴巴的?你家人口又多,就不要惦记我了,我工资虽然不多,但够娘儿俩吃喝了。”“既然兰姐这样见外,以后就不找兰姐裁衣服了。”我低头说道。兰姐还以为我生气了,又急忙来哄我:“瞧你,我这不也是想帮你家忙嘛,其实我家萍萍最喜欢吃你妈妈做的饭了。”“日子过得是不富裕,但给小孩子带些好吃的总还是有的。”兰姐感动地搂着我的肩膀说:“那口子走了以后,我本以为天塌了,带着个孩子可怎么活呀。好在有你们这些好姐妹的帮助,我和萍萍生活得非常幸福。”
兰姐很喜欢读书,如果不和刘忠强出去散步、帮车间姐妹裁衣服,她就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读书。兰姐喜欢的书,格调都很高雅,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小仲马的《茶花女》等。
我平日也喜欢读书,所以经常去找兰姐借书。兰姐的宿舍里矗立着一个实木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文学书籍。当年我最喜欢读的就是路遥的《人生》、张贤亮的《绿化树》,这些书都是从兰姐那里借来的。兰姐特别爱护她的那些书。我们厂办的徐婷婷也喜欢读书,但徐婷婷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她每次去给兰姐还书,书不是脏得狠,就是封面撕开一个口子,兰姐总是为此心疼好一阵子。有一次,兰姐笑着对徐婷婷说:“你看看,你哪次还回来的书,不是在哭着向我控诉你。”徐婷婷有些不高兴,说:“你讲得也太邪乎了,书要是真的会哭,我肯定赔你一本新的。”“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嘛。但不得不说的是,徐妹妹你长得这么漂亮,你读过的书也应该打扮得如你一样漂亮。”兰姐说话特别讲究方式,此后徐婷婷也开始爱惜书籍了。
{二}
日子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1986年国庆节,兰姐和刘忠强举办了婚礼。婚礼办得很热闹,服装厂的姐妹和刘忠强的亲友和同事,都来为他们庆祝。大家喜气洋洋地吃着喜糖、闹着洞房,我则不在其中,因为我要负责照顾萍萍。萍萍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她问我:“孙姨,以后我就要管刘伯伯叫‘爸爸’了吗?”
“当然,刘伯伯会像疼自己亲女儿一样疼你!”萍萍听我这样说,眼圈就红了。“孙姨,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想我亲爸爸。”萍萍说着,眼泪也跟着滚了下来。我忙把萍萍搂在怀里,说:“今天是你妈妈和刘伯伯大喜的日子,你应该高兴。如果你高兴了,你妈妈才能高兴,刘伯伯也会高兴。”听我这样说,萍萍懂事地抹掉眼泪,“为了让妈妈和刘伯伯高兴,我暂时先不想我爸爸了。”萍萍咧开嘴,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脸。看着萍萍,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兰姐和刘忠强结婚不久,她就接到锦州弟弟发来的电报,弟弟在电报里说父亲病了。兰姐是个孝顺的女儿,她想带着萍萍回锦州。刘忠强哪放心得下,立刻向单位请假,和兰姐一起去了锦州。我听说兰姐要回老家,便买了一些糕点和面包送给兰姐。兰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里泛着泪光。
回去后,兰姐没有马上回来。刘忠强提前回来了,他来给兰姐请假,兰姐的父亲去世了,兰姐要在家里陪陪母亲。
兰姐是在一个月后才回到厂里来的。她一进车间就找到我,不光为我带来了两只好看的发卡,还为我母亲带来一只沟帮子烧鸡。那天晚上我请兰姐和萍萍去南街小白楼吃夹肉烧饼,兰姐一边吃一边说:“想不到在咱这座小城,还有这么好的吃食,就是在锦州,也找不到这样好吃的烧饼。”“只要兰姐喜欢,以后再请你娘儿俩吃。”兰姐瞪了我一眼说:“你没成家,不知道柴米贵,你请我来这里吃一顿,得花掉几天工资哩。”
一天下班后,兰姐忽然叫住了我。她让我随她去家里挑选一些书,她说她春节前可能要调回锦州了,因为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弟弟还没有成婚,照顾母亲就只能靠她了。“你回锦州,姐夫咋办?”“刘忠强正在办对调,因为锦州市政府有一位咱这边的干部,他想调回家乡,正好俩人都成全了。”“有这么好的事儿,咱们可要好好庆祝一下。”我高兴地说。“事儿是好事儿,可要离开这里,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兰姐一边说着,一边流下了眼泪。我看兰姐哭了,也跟着一起掉眼泪,说以后交通发达了,肯定会经常见面的。
随后,我去了兰姐家,选了《静静的顿河》和《贵族之家》。“怎么才选了两本,其他的书你不喜欢?”兰姐看着我说。“不是,我都拿走了,你回锦州读什么?”兰姐笑着拍了拍我的肩,“锦州虽然不大,但也是个地级市,条件还是要比咱这座小城好得多。你要是喜欢,就把这些书全带回家去吧,我回锦州再去买。”
兰姐一家是在春节前回到锦州的。临行时,我母亲邀兰姐来家里坐坐,并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兰姐一边吃,一边对母亲说:“我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和您见面。我短命的丈夫刚走那几年,如果没有姨帮着我带萍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锦州虽不远,但交通不便,回来一次也不容易……”说着说着,兰姐哽咽起来。
“看这孩子,回去伺候母亲是好事儿,以后交通发达了,咱娘儿俩和你妹子会经常见面的。”我母亲的眼圈红了。看着兰姐和我母亲依偎着掉眼泪,我也哭了起来,原本好好的一场送别宴,最后被悲情充满。
{三}
兰姐回锦州后,经常和我通信。日子在我和兰姐的书来信往中过去了几年。
这时,兰姐很是奇怪,总说些平时不太聊的事情。比如兰姐总在信中表达对我和我母亲的想念,还问我现在有没有时间读书。但当我说“有”后,她却反问:“有时间,怎么还用来读书?”随后,她又劝我赶快考虑个人的事儿,说我年龄也不小了,不结婚,伯母会着急。人生不能光顾着读书,把自己的婚姻给耽搁了。“我看常来找你的广播局小王就不错,不要总考验人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说:“放心吧兰姐,什么时候我办喜事,一定请你来证婚。”“说话算话,到时候不管多忙我都去。”
兰姐虽然劝我不要光顾着读书,但每当有新书出版、再版,她都会将这些新书买来寄给我,比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梭罗的《瓦尔登湖畔》等,都是兰姐寄给我的。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接到兰姐的信和书,我连续给兰姐寄去很多封信,全部如泥牛入海,不知道兰姐是遇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耽搁了,还是搬了家。
直到一年后初春的一个傍晚,我刚下班到家,刘忠强就领着萍萍到我家来看我和我母亲了。刘忠强带来很多东北特产,萍萍也十四五岁了,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萍萍见到我,喊了一声“姨”,便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随后失声痛哭起来。
我讶然地搂紧了萍萍,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萍萍却不回答我,只是不停地哭泣。
此时,刘忠强也流下了眼泪。他说两年前兰姐得了一场重病,经过一年的痛苦治疗,总算保住了命活了下来,虽然身体大不如前,但正常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可就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早晨,兰姐去上班,在途经的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被一个闯红灯的醉汉给撞倒了,等救护车赶到,人早就没有了生命气息。听完刘忠强的话,我颤抖着紧紧地抱住了萍萍,痛哭起来。
那天晚上,刘忠强和萍萍住在县宾馆,我请他们爷儿俩吃过晚饭后,就带着萍萍在宾馆楼下散步。萍萍的情绪一直不好,只和我待了一小会儿,就说要回去陪老爸说话。我把萍萍送回去后,和刘忠强聊了一会儿。刘忠强的情绪很低落。我问:“需要我做点儿什么?我太想尽些力了。”刘忠强勉强挤出点儿笑意,摇了摇头。我又说:“明天早晨你等我一起吃早餐,咱们去吃萍萍最喜欢的小白楼夹肉烧饼。”“你把我当外地人了,小白楼的夹肉烧饼我是知道的,当年我经常带外地客人去吃。明天你别跑了,吃完早饭我先回老家办点儿事,然后就和萍萍回锦州了。萍萍外婆身体不好,我们得早点儿赶回去照顾她。”
我看了一眼神情倦怠的刘忠强,心疼地说:“明天早上你们一定得等我,吃了早饭再走。”
可第二天早晨,当我来到宾馆时,刘忠强和萍萍还是已经离开了。刘忠强托宾馆吴经理转告我,他和萍萍去老家办完事儿就直接回锦州了。他还让吴经理告诉我,兰姐虽不在了,但他和萍萍还在,他们和我的友谊和兰姐在时一样,他希望我夏天去锦州做客,说锦州的夏天比我们这里凉爽很多……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勇气踏上锦州的土地。但在记忆深处,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兰姐,那个本应如彩虹般漂亮又热情似火的人,怎会那么早就泯灭在了岁月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