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双手上

文|子璇
2025-04-23

“咕咚”一声,母亲很听话地把药咽了下去。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5年,1000多个日夜,最难的便是帮母亲按时服药。她的白发和急速的苍老完全可以证明,她真的尽力了。每晚她都在黑暗中一直辗转,时刻关注身边的动静,凉好的水、备好的剂量,她告诉自己要耐心些。当母亲的呓语“嗯啊”传来,她知道又是日出卯时。她惊讶于一个植物人的生物钟,5年多来分秒不差,她真是服了。

听着母亲幸福的喝水声,她像是告诉母亲又像是告诉自己,可惜母亲听不到,即便是再大的声她也听不到。她除了会呼吸会吞咽之外,其他的功能都被上苍收回去了,世界和眼前发生了什么,她永远一无所知。

白发包抄,脸色焦黄,就连脖子也那般细弱无力,整个人像一棵被秋风扫过的芦苇,仿佛随时会趴倒在寒风中。5年多来,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吃过一顿舒心饭。45岁到50岁,本来就是女人迅速衰老的阶段,何况她没日没夜地要照顾这样一个病人,她的容颜怎么能不江河日下?她很快把目光移向别处,她实在是不愿意看镜子里的那个人。

她拿出那堆老衣,那是5年前就准备好了的,都是她一手精选的,质量上乘,价格昂贵。“今生我们母女的缘是尽了,如果有来生……”她停顿了下,看着痛苦的母亲,她把那句话生生地咽了回去。她不想再让母亲痛苦。

她依次给母亲换上了内衣、毛衫、外衣、棉衣,最后是那件黑色的羊绒大衣。这时她已经微微出汗了,腹中阵痛又袭来,她挣扎着站起来,服下了5粒止痛药,然后坐在椅子上喘息。这些日子就是这样,每每疼痛难忍,她就自己解决一下。

接着她给母亲梳头。母亲的发间还残留着洗发水味儿。昨天她雇了个年轻壮实的女人,帮着把母亲抱到卫生间。母亲在花洒下婴儿一般,一点儿也没预感到什么。她们把母亲洗了好长时间,鼻孔、耳朵、腋下。最后一次洗澡了,一定不能疏漏。

“我可有劲儿了,能从背后抱起她,床上床下的这些年都没用人。老太太一次褥疮都没得过……你看我全身都是肌肉。”她正准备撸给女人展示,却一下子打住了。因为她的肌肉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融化掉了,皮和骨像两个反目的冤家,一点儿也没有再相互依附的意思,连她自己都吓着了。真是更年期了,当着陌生人也这么话痨,她指责了自己。

如果母亲那年不跌倒,此刻或许正在楼下跳广场舞呢。母亲年轻时就演过喜儿和阿庆嫂,70多岁的人了,看上去也就60岁出头。凭她的颜值,说不定会有老头儿为她着迷呢。

她苦笑了下。

父亲去世时,母亲还不到40岁。她小小的心是敏感的,终日悬着,唯恐哪天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男人,然后硬着头皮叫他爸爸。母亲看出她的惶恐,说:“你放心,我不会改嫁的。我和别人再好也是半路,和你却是骨血相连。”母亲当时紧紧地抱着她,怕她丢了似的,还嘤嘤地哭起来。

她开始整理照片,凡是有母亲的她都准备烧掉。她抽出1张二寸黑白照,那是父亲和母亲的订婚照。他们并列坐着,母亲穿着小翻领上衣,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父亲梳着四六分头,板正的军装更衬出他的英气。一个端庄秀丽,一个才气逼人,遥想当年,他们是多么令人羡慕啊!据说他们是在村里举行的婚礼,据说他们如胶似漆。接着是他们的全家福。那是她人生的第一张照片。她抱着布娃娃站在父母中间。她曾在成年时无意间问过母亲,为什么自己连张满月照、百日照什么的都没有?

那时盼着回城,天天去队里等通知,没顾上。

母亲的解释合情合理。一对在农村结了婚的知青,在有限的回城名额中一定日日翘首,何况母亲的成分还是地主,处在那样的时期,哪有闲心拍照呢?

她的记忆是在7岁时的那个下午。老师要填表,她跑回家问母亲自己的生日,母亲当时一愣,只见她动作麻利地关窗关门,脸上的惊恐前所未有。

直到她说老师让问的母亲才罢休。就在那天,母亲第一次告诉她的生日,二月初二,龙抬头。母亲还补充说,女孩子生在这个日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命。就在那天,她特别喜欢自己的生日,好记不说,一报出来还能引得一阵惊讶。

这张照片是她和母亲在公园拍的。那时她快小学毕业了,她的身高似乎带着拔节的声响,几下就蹿到母亲肩膀了。就在那时,父亲病了。起初父亲只是胃疼,这和她今天的症状一样。她不得不佩服基因的力量。3个月之后父亲就走了。她多么希望时光能停留在那个时刻,不管日子怎么清贫,她们至少不被列为孤儿寡母。

父亲十分清楚自己的病,坚决不去医院。他每天和母亲低低地说话,还时不时地拥抱在一起流泪。那时家里来了个叫荣光的女人,起初她还以为是父亲家的亲戚,从他们谈话中得知,她和父母亲都是回城知青。记得她还抱着自己说,以后有困难可以来找我,我有一分能力也会帮助你。包括父亲家的亲戚,他们都说了这样的话。可到头来,没一个人上门,家里终年冷冷清清。她上高中时,母亲就下岗了,直到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体面的衣着、学费、伙食费,都是母亲打几份工换来的。母亲还变卖了家里的首饰。那是她祖上留下来的,她见过的,好像还有几根金条。在她参加工作后,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让母亲过上最好的生活。可是随着时光的更替,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整日在画笔中构思,除了那点儿工资外,并没有额外的收入。想要母亲像别的老太太那样四处旅游购物尽享天伦,她是做不到的。于是,她想到了将来床头尽孝也是报答。

万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而且来得迅猛,令她措手不及。起初,她高薪雇了个保姆,一年之后,母亲没有任何起色。那时的她正准备拿下副高级职称,一心扑在创作上。她权衡了好一阵子,就算是评上职称,在这个人才济济的部门也不见得能聘上,因为她清楚自己的性情,孤僻冷傲,不屑于与人周旋。这一点,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于是她请了长假,一心一意服侍母亲。头几年她对母亲的病还是抱有希望的。每天跟母亲说话交流,按摩运动。她不敢奢望母亲会像健康人一样,只愿她对大小便有知觉就行。

上苍并没有眷顾她的心思,母亲一点儿起色也没有。每天围绕着如同槁木的母亲,洗涮、换尿布、熬药、按摩、做流食……她像陀螺一样转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她像关在暗室里的一头怪兽,一旦走到阳光下便木讷惶恐,局促不安。

离开她,离开药物和尿不湿氤氲的氛围,过一天自由呼吸的日子,不要再碰触那副又老又皱的皮囊。如此简单的欲望对她来说已经奢侈至极。床上的这个人是她生命的阻碍。

上个月,她接到人事科电话,说对于她这种长年请假的有新规定,要么回来上班,要么按吃空饷处理。她必须在病人和工作之间做出选择。

医生的话又响在耳边:像这样的脑死亡病人,别说10年,就是再活20年也没问题。是的,母亲在病倒之前,一年连个发烧感冒的情况都没有,现在人虽然不能动,可各项指标一如常人。

她整理那些书,每本都细心地翻,说不定还会有存折什么的。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每月都存钱。她问过母亲为什么喜欢攒钱。“为了让你有体面的嫁妆,为了以后应急啊。”母亲说。

她却认为母亲就是俗,俗得不可理喻,不可仿效。而这几年正是母亲的小额存款解决了眼下的生活。母亲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几乎不花什么钱。母亲会把她穿过的衣服翻新,然后得意地穿出去,一点儿也不显得寒酸过时。家里的沙发垫、椅子垫什么的也都是废旧物再利用,上面还绣着花和小动物。

“跟着搞艺术的女儿真幸福啊!”突然间听到了这样的话,她吓了一跳。她折到母亲床边俯身观察,她酣睡如常,时不时传出微微的鼾声。母亲的呓语?她一时有些惊慌,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她后悔为什么不及早处理掉这些无用的东西。

母亲生前最操心的就是她的婚姻,像块板砖长年压在心头。其实她在30岁那年遇到了爱情,炽热、浪漫。他们难舍难分,她两次为他打胎。可那个口口声声爱她一辈子的男人并没有娶她的意思。他一边享受她给他的浪漫,一边享受贤妻幼子的天伦。等认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她已经在40岁边缘晃了。就算是悬崖勒马,可再回头,哪里有可嫁的人?丧偶的,她不干;离婚带孩子的,她不想惹那麻烦。时光的列车,不容她落笔抓住毫厘,又已是秋尽春来。从此,她再没遇到心仪的。

“你再也不用操心了,好好睡吧。”她边说,边继续整理母亲的箱子。突然,一件旧式军装出现在她眼前。这衣服明显是母亲的旧衣。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旧衣已经没有了,没想到它还在箱底板正地睡着。她把它拽了出来,随后掉出个日记本。她打开的时候很小心,因为她听到了页码与页码之间被时光粘住的声音。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小本本,一定是母亲的。她小偷一样翻开。


1968年6月10日,晴

今天我俩结婚了。没什么东西,房子是用手表换的,铺盖是队里赠的。只要爱就好。

1968年10月30日,小雪

他评上先进了。高兴。没什么庆祝的,家里还有一小碗大米。

母亲的日记很简短,甚至数天的内容都挤在一页里。这种笔记本在当时也算奢侈品,按母亲的性情,绝不会铺张浪费。她边翻边想。


1970年5月17日,晴

女婴,豁嘴,被亲生父母扔到地头。包裹里有张纸,歪歪斜斜的几个字:1970年阴历二月初二日早上4点生。

1970年5月18日,晴

他说交到队上吧,这样的孩子日后麻烦多。我不忍,抱着她不撒手。邻居们纷纷来看这个怪物,我更难过。


看到这儿,她的眉头拧在一起,深浅不一的墨迹中仿佛还透着当年的犹豫、泪水。难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她脑子一时慌乱,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1970年 6月8日,多云

尿布、奶瓶、被子,需要的东西太多。偷偷拿镯子换得100元钱,一旦被别人发现我这个地主富农分子手里竟然还有黄金,说不定……我不敢坐公共汽车,于是一咬牙,步行。我给自己壮胆,不怕。

夜半到家……第二天,我病倒了。

1970年 6月25日,雨

我竟然怀孕了,结婚3年不见动静,这时候却怀了。我马上意识到,不行,小宝的奶粉已经让家里卖的卖、换的换。我们连回城探亲的路费都没有。况且我还要攒够小宝做手术的费用。我不敢跟他商量,因为他不会同意。

1970年 6月27日,阴

我看到了一瓶血水,我哭了。心里的痛更胜身体的痛。

1970年6月30日,晴

他知道我把孩子做掉了,一连几天都不和我说话。从此,我们之间就有隔膜了,说不清道不明,虽然说不吵不闹,可是那种陌生却横亘在我们中间,日甚一日。

1970年8月3日,阴

小宝不能再等了,拿着金条,到上海,做手术。我们出发了。

1970年8月5日,晴

会诊?等待?忐忑不安。为了省钱,我们没住宿,在离公园不远的长凳上,像流浪人一样。

1971年8月10日,晴

手术很成功,看着我的小宝,我突然失声痛哭。

1971年9月11日,晴

小宝会说话了,妈妈——我幸福死了。我开始教她识字。果然聪明,一点儿也不傻。

1971年12月3日,小雪

我一刻也不离开她,上工抱着她,下河背着她。队里的大小人儿都知道我这妈比亲妈还亲。

1972年12月5日,乌云

听说要回城了,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轮上。期待。

1977年8月20日,晴

小宝要上学了,高兴。我给她做身新衣服,布料是同学送的,我一直没舍得自己用。有了她,一切都给她。我所理解的幸福就是在灯下缝扣、熨烫(没有熨斗,我用勺子装上火炭)。

1977年10月4日,晴

小宝又考了双百。真是高兴啊,家里没什么奖励孩子,我难过得哭了。这当妈的心,真疼。

1978年9月20日,阴

真的回城了。这一天,真的来了。我们仨真是高兴。小宝站在窄小的屋子里,跳着唱着,苦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1980年6月10日,雨

生活很枯燥,唯一的是小宝成绩好。他病了,日子雪上加霜。

1981年4月2日

我已经不恨他了,其实他不用告诉我和荣光的那些事儿。我早知道。我只是装傻罢了。他一直为没有自己的骨血而恨我。一切都不重要了。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她没有看完日记,一阵阵的啪嗒声,是眼泪打在纸页上。她从小就是个不爱流泪的人,仿佛这些年的泪终于找到了机会。她在模糊中摸到一个小包裹,一条很旧很旧的毛巾包,打开里面有一张存折,她又抹了下眼睛,终于看清了上面的阿拉伯数字。200000。存折最上面还写了几个铅笔字:702244。1970年,二月初二,4点。那是她的生辰八字。

她站不住了,她在泪光中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个婴儿不肯撒手;她看到一个女人背着婴儿赶火车倒汽车,在手术室外流眼泪;她看见一个婴孩儿叫那女人妈妈时,她眼里的泪水;她看见女童在一个女人后背上流着酣睡的口水,而她的汗水滴在阳光下的玉米地上,冒起了烟尘;她看见女童穿着最好看的衣服站在操场上,远处有疼爱的目光;她看见她无视丈夫的背叛而在夜半偷偷咽下去的泪水;她看见了她在灯下织毛衣,不时在她身上比量一下……她像观看一部久违的老电影,一个接一个的镜头不间断地闪在眼前,她一会儿笑着哭着,一会儿哭着笑着,还不时拍打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午后的阳光从不同的角度反射到穿衣镜上,又折射到墙上,那些如同骨折的光束里,房间里仿佛有几个女人撕扯在一起,让人感觉有点儿像打群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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