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线”划出的民族伤口

文|逯维娜 刘杨祯
2025-06-30

分隔南北塞浦路斯的隔离带。

二战结束后,国际地缘政治格局发生深刻变化。受冷战对抗和民族独立浪潮的影响,许多国家发生分裂,他们的首都也在对抗中一分为二,诸如柏林、耶路撒冷等。这些“分裂的首都”被高墙和铁丝网隔开,即使近在咫尺,也很难到达城市的另一侧。20世纪末,德国等地重新统一,但塞浦路斯岛至今仍处于分裂状态。柏林墙已被拆除30多年,而这里却仍像是一块困于冷战的琥珀。

不是“冤家”邻居

塞浦路斯岛(以下简称“塞岛”)很小,面积不足我国海南岛的三分之一,人口也只有100多万。但它地处西亚、北非和东南欧的交界地带,扼守着连同三大洲的海上要道,是一个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的岛国,其非比寻常的现象便是佐证。

从地图上看,整个塞浦路斯版图被一条长达300公里的绿线一分为二,也就有了南北塞浦路斯的区分。但有趣的是,南北塞浦路斯的首都均设立在尼科西亚,也就是在“隔离带”上。那里悬挂着两种不同的旗帜,实行着两种不同的制度。就连电话、邮政系统、交通网络和基本设施都完全不同,南北两边的车辆也互不通行。有些道路两旁还有许多铁丝网和水泥墙等用来隔离的东西,堪称现实版“柏林墙”。

塞岛有几个重要邻国:北邻土耳其,南邻埃及,东邻叙利亚,西邻希腊。最早影响这里的是希腊。希腊地形破碎,缺乏平原,为满足生存需要,希腊人在地中海东岸建立殖民地。早在公元前2500年,希腊人就来到塞岛,在今天的尼科西亚建立莱德拉城邦。因塞岛扼守地中海东西方航线的战略位置,所以自公元前15世纪希腊人殖民起,这里就逐渐成为希腊文明与东方文明交汇的前沿。

在希腊文明被其他势力征服之后,无力自主的塞岛又先后被亚述、古埃及、波斯、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等多个强大势力征服。不过,这一情况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将拜占庭帝国推翻之后发生了变化。

1571年,塞岛被土耳其人建立的奥斯曼帝国征服,从此土耳其开始插手塞岛,通过移民政策引入土耳其族群,形成希腊族(东正教)与土耳其族(伊斯兰教)并存的格局,埋下了宗教与民族对立的隐患。1878年,土耳其将塞岛租给英国,1925年变成英国的直属殖民地。英国接管塞岛后,开始强化族群分治政策:希腊族占主导地位,土耳其族作为“平衡力量”被赋予副总统否决权。1960年,塞浦路斯人民不断反抗,终于宣布独立,成立塞浦路斯共和国。英国、希腊和土耳其三国签订《苏黎世—伦敦协定》,确立两族共治,由希腊和土耳其两个民族组建联合政府,进而解决民族矛盾。英国则保留两处军事基地。但由于权力分配不均以及宪法漏洞,为后续希土冲突埋下了伏笔。

果然,好景不长,联合政府仅维持了3年。因为土耳其人想要平分权力,希腊人则想继续按人口数量来分配权力,由此产生矛盾。于是,两族于1963年爆发武装冲突,时任英国驻塞岛部队指挥官彼得·杨用绿色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假想的停火线——正是这条“绿线”日后将塞岛一分为二。

南北分裂三大因

1961年8月13日,民主德国一夜之间在柏林建起铁丝网围墙,将社会主义阵营与资本主义阵营物理隔绝。这道长约155公里、由混凝土筑起的屏障,是冷战意识形态对抗的实体化象征。它将柏林一分为二,东柏林主张社会主义,西柏林则主张资本主义。柏林墙的存在不仅阻隔了家庭与社区,也成为自由与压迫的代名词。

28年零3个月后,柏林墙被拆除,这被西方世界称为“历史性的时刻”。次年10月3日晚,时任联邦德国总统里夏德·魏茨泽克在柏林宣布两德正式统一,国名正式变更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

与柏林墙被拆除后德国迅速统一的情况不同,尽管塞浦路斯的绿线作为分界线,已被部分开放,但南北塞浦路斯之间的政治对立与社会隔阂仍然存在。土耳其与希腊的斗争、大国势力的干预以及其内部的种种社会矛盾,共同构成塞浦路斯分裂的复杂原因。

首当其冲的是积怨已久的血海深仇。一战后,战败的奥斯曼帝国被协约国瓜分。1919年5月,希腊在英国等国的支持下出兵占领小亚细亚西部城市士麦那(今伊兹密尔),试图实现“大希腊主义”的领土主张。此举遭到土耳其民族主义者的强烈反对,于是民族英雄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成立安卡拉政府,组织抵抗。3年间,希腊军队凭借协约国的支持深入安纳托利亚内陆,一度逼近安卡拉,入侵土耳其本土,并对土耳其人民进行了大屠杀。这是两族之间仇恨的根源,也是导致南北塞浦路斯不和的深层原因之一,而不像德国,民族构成一致,没有复杂的民族矛盾。   

其次是领土争端。在历史上,塞岛主要生活的是希腊裔,在1570年被奥斯曼帝国占据后,鼓励土耳其裔拖家带口移居塞岛,使岛上形成希腊裔和土耳其裔并立的状态。同时,希腊与土耳其又都将塞岛视为地缘延伸。希腊想要推动将塞岛与自身合并的“意诺西斯”运动,土耳其则以“保护土族权益”为名干预。1967年,土耳其另立政府,1974年希腊发动政变想要推翻前者。但70公里外的土耳其看到同胞有难,决定介入双边冲突,发动了“和平行动”军事入侵,并立即向塞岛派兵,占领了北部三分之一的领土。土耳其还将岛上南部的土耳其裔向北迁移到土耳其占领区,并将占领区北部的希腊裔驱逐到南部。

在两族之间多次发生武装冲突后,最终根据联合国划定的“187英里绿线”建立缓冲地带,将塞岛分为南北两部分。南部属于塞浦路斯共和国,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北部属于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1983年宣布独立),仅得到土耳其一国的承认。从此以后,塞浦路斯开始长期处于南北分裂的局面,两族的两个政权将其首都尼科西亚一分为二,使其成为除耶路撒冷之外世界上唯一被分割的首都,希土矛盾也进一步加深。

最后是宗教问题。希腊是东正教的发源地,其圣城君士坦丁堡于1453年被土耳其人攻占,改名为伊斯坦布尔,目前是土耳其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几百年来,东正教徒对圣城的逝去耿耿于怀。这一念想不仅导致俄罗斯人和土耳其人的12次战争,更激化了希腊人对土耳其人的不满。

塞浦路斯岛以其迷人的地中海风光,成为全球游客心驰神往的旅游胜地。

伤口不在土地上

当下,塞浦路斯南北双方都有促进统一的需求。土耳其裔控制的北方相对贫穷,经济很大程度上依赖土耳其输血,若能统一,土耳其裔就可以在塞浦路斯的经济增长中获得可观的发展红利。而对于希腊裔来说,若是继续维持分裂状况,土耳其裔在北方“建国”可能会逐步成为被接受的事实,这对于旨在统一的希腊裔来说十分不利。另外,土耳其裔左翼领袖阿肯哲在2015年当选为北塞浦路斯领导人。比起任北塞浦路斯“总统”32年之久的已故领导人登克塔什,阿肯哲对统一更为热心,为希土双方谈判带来积极影响。

不过目前来看,塞浦路斯统一的前景依然不容乐观。希土两族背后是希腊和土耳其,塞浦路斯问题一直受到两国局势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说,塞浦路斯问题是希腊和土耳其战略冲突的延续:希腊控制了爱琴海上绝大多数岛屿,可以说希腊已经扼住了伊兹密尔等土耳其西部主要海港的咽喉;而塞浦路斯是地中海第三大岛,靠近土耳其重要的石油港口杰伊汉和土叙边境重镇伊斯坎德伦,土耳其不能容忍希腊控制塞浦路斯,进而在战略上形成包围,所以必须强力干预塞浦路斯问题,一直在塞浦路斯维持3.5万人左右的驻军。虽然希腊在国际上是个小国,但希腊裔在岛上却是强势一方,这种力量对比是塞浦路斯问题难以解决的最大阻碍。

大国博弈依然干扰着塞浦路斯问题。虽然战略地位比起冷战时期有所下降,但塞浦路斯仍牵扯着其他大国的神经。美国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干预塞浦路斯问题。由于希腊院外集团的影响,美国更支持希腊,引发土耳其的不满。塞浦路斯是东地中海重要的金融中心,是热钱流向东欧的中转站,这又决定了俄罗斯不可能坐视不管。

互不信任是统一的最大障碍。战争导致20万希腊裔与5万土耳其裔被迫迁移,形成南北单一族群聚居区。尼科西亚南部希腊裔社区仍保留被毁教堂的废墟,北部土耳其裔则以奥斯曼建筑符号重构身份,物理空间的割裂演变为文化记忆的对立。虽然双方的谈判取得了进展,但在重大问题上却一直无法达成协议,如希腊裔希望建立中央集权更强的联邦,土耳其裔则主张限制联邦权力,更不必说交换土地和财产问题了。更重要的是,在长期分裂和斗争的背景下,两个语言、信仰、文化完全不同的民族已经存在巨大的心理隔阂,形成截然不同的历史记忆和政治立场。2004年,联合国《安南计划》提出南北联邦制方案,获北塞64.9%支持,但南塞75.8%反对。南塞民众担忧权力分享会削弱主导权,且需承担北塞经济重建成本,将两族间互信的缺失与利益的分歧暴露无遗。

塞浦路斯的困境还揭示了一个更残酷的真相:在民族主义与地缘博弈的纠缠中,分界线可以比混凝土更坚硬。当柏林已变成一座没有隔离墙的“记忆之城”,尼科西亚的“绿线”仍在隐隐阻碍着双边关系发展。而这种对比也构成了理解后冷战时代的钥匙:结构性分裂的遗物可能需要比冷战更漫长的时间来消化,正如希腊作家季米特里斯·利安多斯所写:“我们的伤口不在土地上,而在每个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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