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与失落都酿成了家常滋味

文|柯恩施
2025-06-30

登上老阴山金刚塔,秀美的个旧市区与波光粼粼的金湖尽收眼底。

锡脉的震颤曾让个旧这座边境小城跃上地理课本——世界级锡矿储量、云南工业发源地、寸轨铁路等家国往事。20世纪90年代,百货大楼灯火通明,昆明人到此也要惊叹“不如你们气派”。

当城市的脉搏随矿脉渐弱,街道褪色成地址标志。金湖泛舟的老者、菜场里慢挑细选的妇人、巷口锈迹斑斑的矿工雕塑……时光却在断层中结晶,意外校准了另一种生存刻度。

锡光湖影天上来

个旧是座山城。每一个初到这里的人,都会被推荐坐老阳山脚下的“地轨缆车”。随着缆车吱吱嘎嘎地开动上山,跳入眼帘的是方方正正又不乏20世纪独特装饰感的密集住宅,是主干道的“明珠”雕塑,是转过街角就能看到的台球厅和棋牌室……个旧的街巷里晃动着大都市的基因,重庆的坡道、昆明的茶烟与北京的鸽哨在此交织,恍惚间竟生出时空裂缝,让人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撞见世纪末的回声。

那时的个旧,是云南省第二大工业城市,拥有全国最大的现代化锡业生产加工基地,锡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45%、全球总产量的25%。无数资金、人口向个旧涌来,造就一座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在滇南可称一枝独秀。那些辉煌的过往,至今还编织在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一草一木中。最为亮眼的,莫过于被城区小心环抱的那一泓金湖。

70年前,这里没有湖,只有连成片的锡矿冶炼加工厂和工人家属住宅区,今天的湖泊则是“天上掉下来的”。1954年8月的连日大雨,将彼时的个旧淹没成一片汪洋。多山的个旧向来缺少河流湖泊,政府便大胆决定,筑堤围湖,留住洪水,造就了今天这座波光粼粼、红嘴鸥翩飞的高原明珠。

被金湖淹没的云锡老冶炼厂就此沉睡湖底,新厂区在老阳山脚下拔地而起,建起两根高达百米的烟囱。往后的70年,冶炼厂的大烟囱总是冒着滚滚的白烟,是个旧天气的风向标,也成了一代又一代个旧人最温暖的城市记忆。

矿与城,密不可分地交缠在一起。当时的个旧,至少有70%的人工作在云锡(云南锡业股份有限公司,旧称云南锡业公司)。云锡有自己的医院、澡堂、学校、食堂和俱乐部,只对云锡职工开放。当然,开放的还有住房——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云锡被纳入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工程,老阳山坡的苏式红砖楼群便应运而生。工人下班后,甚至可以到圆舞厅跳舞。

个旧的矿业记忆,都浓缩在老厂镇。这个老镇是个旧开矿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地方,到了这里就算是进了矿区,满眼是已经停用的矿井、自建的民房,还有一排排整齐划一的“赫鲁晓夫楼”。

老厂镇曾经“遍地黄金”。20世纪40年代老厂落成后,吸引了五湖四海的开矿人拖家带口奔赴这里。改革开放后,随着私人采矿的兴起,各地“矿老板”扎根于此,据说在那个年代个旧就不乏万元户。开矿之余,他们在老厂安家落户,一座座高楼顺势而起,大有繁荣兴旺之势。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当矿脉走向衰竭,停摆的不只是私人矿场,还有鳞次栉比的住宅区——曾经喧嚣的楼宇渐次沉寂,唯余容纳千人的红旗剧场,仍倔强地见证着小镇的流金岁月。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个旧城区。时针指向新世纪,2008年,个旧被列为全国首批资源枯竭型城市之一。年轻人陆续离开家乡,到大城市寻找更多的机会。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栋栋兴建于20世纪90年代之前、曾让周遭城市艳羡不已的职工宿舍楼。如今,它们都成为网上几万元一套的低价优质房源。

宽窄轨道

晨雾未散的金湖西南岸,一列袖珍蒸汽机车枕着粼粼波光沉睡。顺着它脚下的轨道望去,两条泛着暗红色铁锈的钢轨深深嵌入柏油路面,轨距仅60厘米——不足成人一步的狭窄间距,正是中国现存唯一的寸轨铁路最有力的证明。

斑驳的钢轨在个旧街巷间时隐时现,时而潜入居民楼的地基之下,时而攀上废弃站台的台阶。当它最终消隐于菜市场的水泥地面时,分明还能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的汽笛声。这条钢铁动脉,承载着一段厚重的百年沉浮史。

时针拨回1883年。中法战争结束后的滇南山区,法国殖民者挟《中法新约》铺就的米轨铁路,正贪婪地逼近个旧锡矿。当法式机车的浓烟飘至距锡都仅40公里的蒙自时,个旧乡绅李光翰等人三度疾书蔡锷,以寸轨抗衡米轨:自筹资金修建的个碧石铁路,因轨距比法式窄12厘米,成功将殖民者的机车隔绝在外。鼎盛时,这条自建铁路每日吞吐300吨锡锭,支撑起全国九成的锡产量,名扬世界。

52岁的李长顺还记得爷爷给他讲的往事。1941年冬,爷爷李德贵开着满载锡锭的机车驶往碧色寨,途中遭遇日军轰炸。火车被炸翻,锡锭散落一地。危急关头,李德贵带着30多个搬运工,硬是用箩筐在弹坑间抢运出十余吨锡锭。“我爷爷说,那些锡锭可是造子弹的命根子。哪怕他被炸死,也不能让锡锭落入敌人手里。”李长顺说。

铁轨震颤带来的不仅是矿产流通。随着第一盏电灯在车站亮起,照相馆的镁光灯、理发店的转椅、越南咖啡馆的滴漏壶相继扎根。商贾云集的锡都从此赢得“小香港”的美誉。“外面有的东西,个旧有。外面没有的东西,个旧也有。”李长顺说,那些年,他常给住在昆明的亲戚朋友邮寄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像进口的巧克力、彩色的玻璃弹珠,还有当时最流行的唱片机。

每当火车进站,个旧站就会热闹非凡,人们争相购买从外地运来的新奇商品,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喜悦。李长顺回忆起那段时光,总是满怀感慨,他说,那是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也是他对这座城市最深厚的情感寄托。

历史的浪潮总会退去。当内燃机车的长啸响彻云岭,寸轨铁路在1988年迎来最后一班列车。那些速度远远落后于时代需求的窄轨铁路开始被逐步拆除,仅留下废弃的“法国楼”站房,让人追忆这段历史。

如今的寸轨遗址旁,新竖起的解说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总有来游玩的孩童伸手比量钢轨间距,这个无意间的丈量,或许正暗合着历史深处的密码。那些看似微小的坚持,往往丈量着一个民族挺立的脊梁。

个旧鸡街站为滇越铁路支线百年老站,法式黄墙建筑保存完好,曾是个碧石铁路重要枢纽,现在陈列的复古机车及窄轨设施,成为见证云南工业历史的文旅景观

“醉奶”在街头

当最后一列寸轨列车驶入历史的站台,工业时代的喧嚣逐渐化为铁锈,无声落下。当然,改变也在悄然发生。几乎是在寸轨列车停运第二年,就开始有人在老站房的背后聚集摆摊儿。慢慢地,这里变成了一条远近闻名的美食街。

金湖西巷转角处,三十出头的张永熙正守着炭火炉。他油渍麻花的围裙口袋里总揣着个玻璃罐,里头装着秘制糖粉,那是爷爷在矿场门口卖烤串时用的方子,糖粉要配着十几种香料炒制。“现在年轻人讲究低糖,我试过减掉三成量,可老食客一尝就嚷着‘没魂儿了’。”张永熙笑着说。

每天凌晨4时,张永熙就会蹲在煤堆旁削着竹签,把拇指大小的肉粒穿得间距相等。糖粉小肉串尺寸短些,大约是寻常肉串的一半大小,但是胜在便宜。1996年时一串只要2角钱,到了今天也不过是5角钱。每次,张永熙都会多送两串给穿校服的学生。“家住矿边的娃儿,哪个不是吃着我家烤串长大的!”

若说糖粉串是刻进基因的乡愁,街头巷尾的奶香便是时代馈赠的礼物。这种香味儿,也和锡有些关系。1953年,为了云锡的矿工能喝上奶,乍甸成立了工人牛奶场,从大理徒步赶来了26头黑白花奶牛。从那时候起,喝乍甸牛奶、吃奶制品,就成了当地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70多年过去了,这些奶香味儿摇身一变,成为大街小巷的奶吧、奶站。花不上五七块钱,不仅能喝到鲜奶,还能吃到各种酸奶、双皮奶、布丁。张永熙最喜欢的是奶白酒,那是牛奶和醪糟的结合体,微酸微甜。淡淡的米香裹在浓得不能更浓的奶香里,来上一大口,是让人“醉奶”的微醺。

如今,文旅热潮捧红了个旧的金湖市场。清晨的摊位前,山民摆出自种的油柑、番石榴,果皮上还凝着露水,水泡梨的陶缸里总漂着几片红辣椒。穿靛蓝褂子的彝族阿婆守着背篓,见人路过就掰块荞饼递过去试味儿。

日头西斜时,跳烟盒舞的姑娘们腕间银镯叮咚,旋转间红底绣花的裙摆扫过游客的相机镜头,比湖面波光更晃眼。放学的孩子举着糖画在人群里穿梭,书包侧兜插着啃了一半的糯米藕,把青石板路踩得啪嗒作响。

夜色渐深时,老火车站钟楼的裂缝里长出星星点点的夜宵摊儿。穿睡衣的邻居和背包客挤在同一条长凳上,锡都百年的风云化作唇齿间的滚烫。或许这就是个旧的魅力——它把辉煌与失落都酿成了家常滋味,让每个寻找远方的人,最终找到了家的方向。  

  个旧加级寨村户户种梨,每年3月,千亩梨园迎来盛花期,如云似雪的梨花缀满枝头,吸引了大批游客踏春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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