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盐场的工人。
碎银般的盐场
直到20世纪末叶,营口市区里还有两条横贯南北的火车道。一条是普通的火车道,另一条是小火车道。市区里通火车道没什么稀奇,在交通设施尚不完备的历史时期,差不多哪个城市里都要通火车道。可市区里面通小火车道的就不多了。在我的印象里,这两条火车道相互挨着,离得很近,几乎是并行着穿越市区,一大一小,一宽一窄,像一个铁道妈妈领着一个铁道孩子。
和大火车道相比较,小火车道的枕木和轨道都要小几号。细细的枕木,窄窄的铁轨,很是小巧玲珑。小火车的速度也不快,开起来慢慢腾腾的,像一条多肢节的大爬虫。当它蹒跚着爬过市区的时候,附近的孩子们都追着火车跑,嘴里嚷着“小火车来啦,小火车来啦”。胆子大的男孩儿还会扒到车厢上,坐上一段“蹭车”。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相对匮乏的年代里,跟着小火车玩耍,是这里孩子们童年生活的一大乐趣。历史上营口人习惯将市区老一线的火车道岔口一带称为“小火车道”,就充分体现了对小火车的偏爱。
小火车虽小,但来头可不小——它来自营口南郊的百里盐滩。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沿海滩涂,井字块的盐田镜子般倒映着蓝天。小火车道像一条链子,将一个个盐场串联起来。一年四季,盐场的小火车就在这里穿行,接送上下班的盐工,也运输大粒碎银般的海盐。运盐的小火车都装得很满,像丰收的粮垛一样,每个车厢都岗尖岗尖的。经过市区的时候,小火车道两侧撒的都是白花花的盐粒子。附近的妇女和小孩儿拿着面袋子往家里捡,一会儿就捡一袋子。那时,营口人吃盐,大都不用花钱,有小火车给“送”。用盐滩的大粒海盐来熬汤或腌菜,汤菜的味道格外鲜美。
营口盐场的历史相当悠久了。据《营口通史》记载,两汉时期制盐工业就开始在这片土地上萌芽。“辽金元三朝统治阶段,盐业仍然继续不断。营口南郊营口盐场内有‘土城子’遗址一座,据考证挖掘出来的瓷器、钱币证实,此城建于辽代,毁于明初。早在辽金元三朝,土城子就是营口盐业的生产基地……”我对土城子很熟悉,那里是营口老边区二道沟乡政府所在地。我曾在那工作了将近一年时间。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灰土土的小渔村历史如此悠久,是中华盐铁工业的萌芽之地。
1987年我受组织派遣,到基层挂职锻炼。下派前组织问我希望到哪里锻炼,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营口老边区二道沟乡。
天下有多少个叫二道沟的地方?估计不少,仅我的老家营口地区就能数出来4个。闻名遐迩、历史悠久的营口盐场就坐落在二道沟乡的沿海滩涂。
由于到处都是滩涂和盐场,营口的二道沟独具魅力,与天下所有的二道沟都不同,称得上是地道的北方“水乡泽国”。整个二道沟乡包围在一望无际的盐碱滩里,沟汊遍布,坑塘鳞次。方圆几十里,除了几座孤岛似的村落,余下的都是灰茫茫的水面,随时可见各类水鸟在水天间飞翔,或蹲落在水面上觅食。“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进入二道沟,便会有一种水天寥廓、灰黄苍茫之感。全乡几乎没有几棵像样的树,村民家的房前屋后也不长蔬菜和果木。人们要种田吃粮食,得横跨营口市区,长途跋涉到几十里外的老边区开荒种地,叫作“远种田”。二道沟本地无田可种,二道沟人祖祖辈辈能在这块不毛之地立足生存,繁衍生息,除了他们本身具有抗饥寒、耐劳苦、经折腾的特质外,大概全依仗这里的一种土特产——盐滩窝海鲇鱼。
一道穷菜富一方
海鲇鱼哪儿都有,但二道沟的却与众不同。由于它们生息在盐滩上水线和下水线的沟汊里,海水的浓度高、盐分大,基因产生了变化,通体虽也呈灰色,但脊梁背是黑的,肉质格外紧实、鲜嫩。营口人管这种鱼叫“盐滩窝里的海鲇鱼”,是营口盐场的副产品。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二道沟靠盐,可盐不能当饭吃,就只能吃黑脊梁背的海鲇鱼。这种海鲇鱼在二道沟水域里的蕴藏量极为丰富,生命力和繁殖力都惊人地旺盛,有水的地方就有它们。有客人来二道沟的亲友家串门儿,主人从门后扯出几根钓竿,甩到门口的水泡子里。这边刷锅烧火,准备好酱醋作料,那边去门口起钩摘鱼。等锅热油滚,鱼也摘完拾掇好了,趁活气将鱼滑进油锅,炝上半碗大酱,撒上葱姜蒜瓣,只消一袋烟的工夫,鲜灵灵、香喷喷的炖海鲇鱼贴大饼子就端上了饭桌。
可能是太容易到手吧,海鲇鱼虽然味美无比,身价却很低贱。早些时候,营口农贸市场上根本没有卖这种鱼的,因为它不值钱,不值得一卖。城乡人家红白喜事办席也不上海鲇鱼这道菜。海鲇鱼是一道穷菜,就像衍生海鲇鱼的盐一样,二者都稀巴烂贱,谁能拿它们当盘菜?
海鲇鱼被人们普遍重视起来,并加以充分利用,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那个时期食物匮乏,人们都涌向二道沟的沿海滩涂,捞海草,捋黄叶菜(碱蓬草),更主要的是钓海鲇鱼。面对扑向这块不毛之地的城里人,二道沟人和盐工竟全无捍卫本地资源的自我保护意识,任凭人们在自己家园的水土上竭泽而渔。人们成群结伙在卤圈、坑塘或滩涂上徘徊,将大鱼、小鱼满门抄尽。最后,连蝌蚪大小的鱼崽子也被人们罩了上来。二道沟海鲇鱼遭到了一次空前绝后的浩劫。
我就是这时节第一次到了二道沟,是和一个同学一起来的。同学的爸爸在营口盐务局工作,同学算得上盐场职工家属。但我们来得太晚了,这时的二道沟已经啥也没有了。我俩正垂头丧气往回走,突然发现大水塘路边的小水沟里似乎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打浑儿,便决定碰碰运气。
这一钓不要紧,一竿子竟然钓上来3条!“这沟里的鱼太厚了!”同学脱鞋挽起裤腿,下到河沟里开摸,不一会儿就摸上来好几条大个儿海鲇鱼,还都是大肚子带子的。同学诧异道:“不对呀,这小破河沟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呢,还都带鱼子?”我也纳闷:“是不是有人不吃鱼子,拣出来扔河沟里了?”“也许是他们有意把带子的鱼放生了?”这两种可能都给我们启示,带子的海鲇鱼吃不得,还是放回去吧。
为了不让后面的人再蹈覆辙,我们返回近处的一条下水线,把小水桶里的鱼倒了进去……这可能就是我在若干年后不假思索提出到二道沟的初衷吧。
我谢绝了老边区委派车送我去二道沟乡报到的好意,一个人登上了返程的小火车,奔赴百里盐滩。小火车驶过大水塘(我和同学放海鲇鱼的地方),便进入了盐场地界。小火车在银白色的盐田中穿行,迎面吹来咸滋滋的海风,被汽笛惊飞的水鸟呼扇着翅膀在空中盘旋。过了三道沟盐场和盐场俱乐部,二道沟乡政府所在地——土城子便遥遥在望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二道沟,旧地重游的感觉是这里的变化太大了。它不再荒凉和贫瘠,甚至称得上富甲一方了。二道沟人依托营口盐场上水线引进来的海水,沿海建起了一个又一个虾圈,养殖海虾。一些配套设施,如育苗池、冷库等也拔地而起。还有更敢干的乡民从附近的“中国镁都”——大石桥运来镁矿石,起窑炼起了镁砂。就这样,盐滩晒盐,盐水养虾,镁窑炼砂,可谓八方进财。这时的二道沟,除了初来乍到的我,可能都是万元户了。
沧海变桑田
在二道沟,乡里专门安排一个老资历的副乡长协助我。二道沟人好客,副乡长每次陪我下来,腰里都缠着一挂渔网,遇到他认为可能有货的水域,就随手撒上一网。到了盐工宿舍和老乡家里,把捕上来的海货往盆里一倒,然后南朝北国地开聊。若赶上饭点,或在盐工食堂或在老乡家饭桌,边吃边喝边继续聊,聊到日薄西海,晚霞满天。
言谈话语间,我得知当时营口盐场的原盐年产量在55万吨左右,是中国十大盐产地之一;也得知营口盐场的主管部门是营口市轻工业局。盐业生产是重体力劳动,怎么划到轻工业门类里了?听盐工讲,旧社会他们被盐把头称为“盐驴子”,整天海风吹、烈日晒,面朝卤圈背朝天,浑身上下的汗碱堪比盐池子里的盐粒儿。即使我在二道沟那阵子,当地也很少有人愿意到盐滩里当盐工。盐场的盐工基本来自大连市庄河县(今庄河市)的农村,那里不如二道沟富庶。转眼到了腊月底,乡路上驶过来十多辆大客车,前面还有警车开路。乡里人告诉我,这是运送盐场工人回庄河过年的,过了正月十五再派车把他们接回来……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返乡农民工”了。
转过年没过多久,我就调回沈阳了。人虽然回去了,心却似乎永远留在了那里。一有工夫,我就设法往二道沟溜:逢年过节,开车去二道沟冷库为单位职工买鱼买虾;陪青年作家去盐滩采风……乡里人来沈阳办事也不忘到文学院看看我;曾协助我的老乡长来沈阳给老伴儿看病,还捎来几瓶我爱吃的虾油和虾酱。
一来二去地没断了联系,那片沿海滩涂的变化也历历在目。先是盐场的小火车道在营口市区消失了;后来市区扩建,二道沟乡政府变成了二道沟街道办事处;再后来营口盐场改制成了营口盐业有限责任公司。旗下的蓝旗盐场变化更惊人——居然建起了飞机场……再再后来,剩下的大片不毛之地变成了千亩水田。废弃的盐田经过科技改造,长出了金灿灿的稻谷。2024年,盐滩的“水良田”喜获丰收,二道沟友人大老远给我捎来一袋营口的“盐稻香”。那米白亮亮,粒粒珠圆玉润。可能是心理作用,煮出来的大米饭,我怎么吃都有一股二道沟盐滩海风的鲜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