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京剧《江姐》演出现场。
清晨时分,大连京剧院综合楼的排练厅里,早已乐声铿锵。生旦净末次第登场,舒展身姿间,既有黄钟大吕的厚重,亦有铁线穿云的清越——演员们正为即将上演的《华彩新声·红色记忆》经典现代戏演唱会做着登台前的最后打磨。
青年演员们神采奕奕,配合默契,偶有不尽之处,一个眼神、一句轻语便心领神会。《家住安源》《智斗》这些耳熟能详的唱段,柯湘、阿庆嫂这些深入人心的角色,即将在以老戏迷为主的观众席前重现。这份跨越时光的传承,落在年轻一代的肩上,是压力,也是无声的期许。
新生代的角儿
戏曲行当,功在台下。京剧演员的日常,是从晨光熹微时的锤炼开始的。上午集体练功:形体、吊嗓是必修课;若遇新戏排练,则以导演说戏为先。下午,是各自打磨专攻剧目的时段。时间在这里,以汗水为度量衡。“大家的心思在业务上,从早到晚,舞台都有人占着练功,尤其是武戏演员。”演员杨鹏程道出大连京剧院演员的常态。
隔壁练功房里,武生杨程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即使次日无戏,他依然一丝不苟,汗透紧身汗衫。他正为即将担纲主演的重点剧目《西行路上美猴王》反复锤炼每一个筋斗、亮相。短打武生讲究“漂、率、脆”,这份讲究,深藏在他急促的呼吸和专注的眼神里。无论谁看见他扮演的孙悟空亮相刹那,都会被那股凌厉气势镇住,仿佛眼前骤然立着一只对峙的猛虎。
杨程压腿时,喜欢把双腿绷成直线,让背如一张拉满的弓,目光坚定如箭在弦。这位来自“戏曲之乡”天津的武生,生活的全部意义仿佛都在练功房和舞台上。他不善社交辞令,面对善意问候,常以略显生硬的点头和“呃呃”声回应,那份真诚的局促反倒显得纯粹。于他而言,掌声远不及行家一句中肯的点评珍贵。“好,最能骗人。”他常念叨师傅的教诲,“心里装着观众、看得到不足,才能更清楚自己当下的斤两。”
在专业追求上同样一丝不苟的杨鹏程,将梅派艺术的精妙视为毕生功课。清晨5点,当城市还在沉睡,她已开始喊嗓练声;傍晚时分,别人下班休息,她却要完成两小时的“跑圆场”基本功训练。为了保持最佳状态,她甚至会在演出前3个月就调整作息,严格控制饮食,只为在台上那短短几分钟里,每个眼神、每个身段都能精准表达梅派的神韵。不久前,她登上2025年春节联欢晚会的舞台,在《声动梨园》节目中献唱梅派经典《麻姑献寿》,一夜之间为更多人所知。“更多的人认识你了,更加不允许你在舞台上出错。”这份关注,转化为沉甸甸的责任感。
京剧以唱为本,声乐功夫是根基。花旦张潇涵深谙此道。她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唱功是拿手好戏。她有一套特别的练习方法“吹蜡烛”:想象面前燃着一排蜡烛,用均匀绵长的气息将它们一一“吹灭”。此法锻炼气息控制,使她在唱长句时气定神稳,高音也更为从容。面对激烈的行业竞争,张潇涵庆幸能在大连京剧院扎根。“花旦戏分通常不重,若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大院团,可能轮不到我上场。”能常登舞台,又能获得重用,这个“机遇”是她艺术生涯宝贵的养分。
安晶瑜,这位来自丹东、20岁考入沈阳京剧院艺校的京胡演奏师,2009年来到大连京剧院。在她看来,琴师与角儿的关系,恰似绿叶与红花的相得益彰。十五载春秋,她弓下的胡琴声托起过无数角儿的唱腔。当年同批进团的青年演员,如今都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名角,而她的琴弦始终如一地守护在舞台侧幕,用“托、保、随、带”的琴师四功,为每一朵红花注入独特的律动。
武生训练离不开刀枪剑戟,他们练就的是腾挪闪转的硬功夫。
何处不舞台
京剧艺术高度程式化,却也在孕育着创新的可能。如何在传统规范与时代新意间找到观众接受的平衡点?大连京剧院的青年演员们,在剧目拓展、形式融合、舞台探索中寻找新的表达。
创新首先体现在剧目的创作上。在翟谦的化妆镜前,传统戏曲的油彩与现代舞台的灯光微妙地交织着。这位中国戏曲学院毕业的青衣演员,5年前初入大连京剧院时,还执着于“一招一式皆法度”的严格规范。如今,她正全情投入现代戏《江姐》的排练,水袖翻飞间,革命者的坚毅与传统程式的美感竟浑然天成。“现代戏不是简单的题材更新,而是要让京剧说出当代语言。”翟谦说。
不仅如此,大连京剧院还与大连交响乐团合作演绎《霸王别姬》,让京剧演员挑战话剧舞台……最令人难忘的是2024年9月大连青年艺术周上,杨鹏程、张潇涵等四位青年演员与舞蹈艺术家、说唱歌手联袂献演的《我爱你中国》。当梅派的婉转遇上街舞的律动,老戏迷颔首叹奇,年轻人击节而和,传统与现代的边界在这一刻悄然消融,只剩交融的妙趣流淌。
舞台也随着时代和潮流不断延展。他们的身影不仅活跃在辽宁卫视春节联欢晚会、夏季达沃斯论坛“大连之夜”文化晚宴等大型场合,还在各种惠民演出、戏曲进校园活动中播撒国粹的种子。“舞台的流动性,本身就包含着无数难忘的经历。”演员王玢说。
演员符鹏对此感触尤深。16岁艺校毕业便进入剧院的他,亲历了剧院最艰难的岁月,也见证了它一步步走向兵强马壮。他清晰记得麒麟舞台(大连人俗称“大庙”)时期的艰辛。
1998年冬,一场《白蛇传》演出在即。那天大雪纷飞,开锣前10分钟,偌大的观众席仅坐着一位老人。“演不演?”当时杨赤院长拍板:“要对得起衣食父母,正常演!”天寒地冻,舞台冰冷,翻个跟头震得脚底生疼,直到一场武戏下来,身体才找回一丝暖意。“我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儿后怕。”符鹏说。低温下做剧烈动作,风险不言而喻。
下乡演出的情景同样烙印在符鹏心里。暑期露天演出,上午下午各一场,舞台被晒得滚烫。符鹏演他的拿手戏《三岔口》,少不了在桌面上翻滚的动作。“后背一贴上去,浑身一激灵。”条件虽艰苦,装车卸车装台全靠演员们自己动手,但观众的热情是最大的慰藉。从他们热切的眼神和质朴的言谈中,演员们读懂了那份对国粹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期盼。“有了这种反馈,再苦再累也值得。”符鹏的话语里,透着京剧演员的担当与欣慰。
尝试新媒体表达
时代奔涌向前,传播的浪潮不可阻挡。大连京剧院的青年演员们,敏锐地感知着变化,有人默默坚守,有人躬身入局,用自己的方式,让古老的京剧艺术找到新的土壤。
杨程是后者。他的微博“京武杨”,如同他利落的身手,简洁直接。4500多条记录,几乎全是学戏笔记与练功心得,偶有几则自我激励的转载,像他在舞台上演绎的孙悟空、武松角色一样,给同行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扎实二字。有一次,读到前辈盖叫天的练功逸事,杨程便悄悄把签名改成“懒人一个”——这是他对自我的砥砺。
花脸演员任思媛,则是拥抱新浪潮的代表。聊起最初在抖音直播间开唱的缘由,她坦言近40万粉丝完全是“意外收获”。“最开始就是玩,权当练功了。”当时剧院因故停演,任思媛依旧保持每周去单位吊嗓、练唱的习惯。一个念头闪过:既然是一个人练,何不开个直播?于是,直播间从最初的十几人,慢慢增长到七八十人,再到更多。
后来,利用晚间进行京剧直播成了任思媛的新尝试。粉丝点戏,她便开唱。每次三四个小时不间断,一人分饰多角,唱念做打只凭声音演绎。《锁麟囊》《铡美案》《赵氏孤儿》……直播间成了她的微型舞台。除了演唱,她还穿插着说戏、普及京剧知识,甚至与其他主播连麦互动。
每周四晚8点半,任思媛的直播间在线人数都会稳定在2000人以上。这些人中,不仅有中老年戏迷,居然还有年轻面孔。“很多年轻朋友,可能以前从来没认真听过京剧,刷到我的直播间才开始接触。”更让她感动的是,这些新观众会自发将直播片段录屏,制作成短视频分享到各大平台。
任思媛的尝试,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大连京剧院青年演员中激起涟漪,大家都纷纷开启了各自的直播之路。用杨鹏程的话说,“我们得拼命做一些事情才能跟住这个时代”。现在短视频的博主们,争着玩“抽象”,京剧在其中,可以碎片,可以赛博,但不可失纯粹的痴心,这样才能把京剧推到更多人面前。
秦香莲扮演者张宝月在后台化妆。
这些年来,大连京剧院坚持送戏下乡,让京剧艺术扎根乡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