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艺的百宝箱。

相较于明艳的传统妆面,董艺更愿用柔和的色彩化妆,这样既不失娱乐性,又能避免吓到孩子。
早上7点,大连东关街的青石板路还泛着潮气。董艺拖着半人高的铝合金箱子走过巷口,轮子碾过凹陷处发出 “哐当”声,惊飞了檐下几只麻雀。箱子里塞满了她的“吃饭家伙”:30米长的彩色气球、会喷水的塑料花、3顶不同尺寸的小丑帽,还有画着爱心图案的油彩盘。
“今天得早点儿去,商场10点开业,孩子们准得堵在门口。”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是父亲昨晚发来的消息:“帽子戏法再练20遍。”
杂技团老排练厅的木地板泛着油光,那是60年里无数双练功鞋磨出的包浆。董兴勋背着手站在镜子前,晨光从高窗斜切进来,给他花白的鬓角镀上金边。墙上挂着他第三次获得中国杂技家协会德艺双馨会员的表彰证书,红色烫金的字迹在岁月里依然鲜亮。
“知道小丑为啥重要不?”董兴勋突然开口,手里转着顶红绒帽。“空中飞人做完高难度动作,观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这时候咱就得上去‘搅和’—— 摔个屁股蹲儿,把帽子甩到第一排,逗得人笑出声,那口气儿才能顺下来。”他顿了顿,指关节敲了敲镜面,“2010年上海世博会,184天里我演了520多场《不来梅的音乐家》。有次道具车卡在半路,就是这手帽子戏法撑满了17分钟,连在现线观看的德国总理克勒都跟着鼓掌。”
董艺正在练习“丢帽子”,3顶红色的绒布帽在空中画出弧线,得像黏在指尖似的起落。这是父亲董兴勋从世博会剧目里提炼的绝活儿,当年就是这套把戏让各国观众叫好连连。可今天有顶帽子格外不听话,总在第三圈时坠向地面,发出闷响。
“我跟你这么大时,闭着眼都能耍全套。”父亲捡起帽子往她怀里一塞,转身时后背印着大片汗渍。董艺没吭声,弯腰捡帽子时,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转手帕的场景 —— 父亲总说“女孩子学点儿轻巧的就行”,从不让她碰高难度的杂耍。他常叹着气摩挲她的头顶:“这行太苦,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况且哪有姑娘家做小丑的?”
10岁那年看父亲演出,大跳板演员刚完成空翻,父亲戴着红鼻子跌跌撞撞跑上台,假装要模仿高难度动作,结果刚抬腿就“哎哟”一声滑倒在地上,滑稽的动作逗得观众哈哈大笑。那天散场,她听见团长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老董,你这红鼻子一亮,比啥都镇场。”那时她还不懂,为什么父亲宁愿自己在台上摔得青紫,也不肯教她那些让观众欢呼的技巧。
30岁那年,董艺拿着园林设计图纸加班时,接到母亲电话:“你爸把世博会的演出服翻出来了,正对着镜子比画呢。” 她赶回家时,看见父亲正往鼻梁上粘红鼻子,演出服的肩膀处磨出了洞。“你爸腿不行了,翻不了跟头,也跑不动台了。” 母亲叹着气说。董艺看着父亲落寞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总趴在侧幕看他演出:他会悄悄把糖果塞给哭闹的孩子,会记住常来的老街坊的名字,会在节目间隙把掉在地上的花捡起来送给台下的老奶奶。那些瞬间里,红鼻子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像个会发光的暖炉。
“要不,试试?” 父亲指着床头泛黄的世博会海报,海报上的他穿着戏服,正把气球小狗递给金发小女孩儿。董艺突然明白,父亲不是不想让她继承手艺,而是想让那束光继续亮着。
排练厅的挂钟指向9点时,董艺终于让3顶帽子在空中连成了完整的圆环。她喘着气抹汗,发现掌心被帽檐勒出了3道红痕,像系了3个看不见的结。父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红鼻头:“这个给你,软和,孩子摸着手感好。”
商场中厅的旋转木马刚停稳,董艺已经坐在消防通道的台阶上化妆。她不用传统的惨白底色,而是调了点儿肉色油彩打底,在苹果肌上扫了圈蜜桃粉。“孩子们会怕大白脸。” 她对着小镜子喃喃自语,把父亲给的红鼻头往鼻梁上粘时,指尖在微微发抖。这红鼻头比普通的沉些,背面有处小小的凹陷——父亲在世博会演出时总用大拇指按在那里留下的痕迹。父亲说过,小丑的妆容是面具,也是心的镜子。“你对着它笑,它就给你暖乎乎的红;你带着气儿画,它就显冷冰冰的白。”董艺说。
“姐姐,你的鼻子会发光吗?”穿背带裤的小女孩儿踮着脚,手指悬在离红鼻子两厘米的地方。董艺顺势蹲下来,让两人的视线齐平,“要不要摸摸看?它会偷偷记住你的名字噢。”指尖触碰到红鼻子的瞬间,小女孩儿咯咯地笑起来。这笑声像开关,让周围的孩子瞬间围拢过来。董艺从箱子里抽出长气球,双手翻飞间,粉色的变成了小兔子,蓝色的化作了小宝剑。有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非要学她歪戴帽子,结果把自己的小辫儿蹭散了,急得要哭,被董艺用一朵纸折的玫瑰花哄好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落下来,在她的小丑服上织出光斑。5个小时里,她的红鼻子被摸了不下40次,每次都微微歪掉,她就趁孩子们抢气球的空当悄悄扶正。
收摊儿时暮色已经弥漫开来。董艺的手机弹出提示,北京的演出方催她确认明日行程。她望着墙脚那个半旧的箱子,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小丑的箱子装着整个江湖,有笑声,也有眼泪,但说到底,是给人送暖的。”
高铁站外的风带着凉意。董艺拉着箱子往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路过便利店时,她买了个肉包子,站在街边狼吞虎咽。有个晚归的上班族经过,被她嘴边没擦干净的油彩逗笑了,说:“您这是刚从童话里出来?” 她摸了摸还残留着温度的红鼻子,笑着回答:“是啊,打算一直待在里头呢。”
箱子的轮子在人行道上滚动,发出规律的“咕噜”声,像在为夜色里的赶路者伴奏。董艺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又会对着镜子涂上油彩,把那顶红鼻子粘好。这红鼻子上的温度,是父亲传下来的,是孩子们焐热的,也是她想一直捧在手心的。毕竟,能把快乐递到别人手里,自己的心也总会暖烘烘的。

撂地表演的董艺。

董艺正在练习“丢帽子”。即使年过30岁,父亲依然对她很严格。

董艺正匆匆赶往下一场“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