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无用,却又那么美

文|梁艺凡
2025-10-31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展览上,保安人员观看《蒙娜丽莎》复制画。   摄影   武晓慧

有用与无用

人类从走出森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受到利益的驱使,尤其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时代,每天都在为生存奔波,目的就是吃跑穿暖。追逐有用是生存需要,也是社会发展需要,更是社会文明需要。正因为如此,有用犹如推动社会发展的一只看不见的手,无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还是社会教育,都隐藏着目的性很强的功利特点。有用的价值无须赘述,而浸润在有用之上的无用价值,直到信息时代才凸显穿越时空的伟力。

无用浸润在有用之上,风头一直被有用压制,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活化的传统、习俗和文化,诸如茶艺、花艺和芳香(香、精油等),无用的内涵与外延完全从有用中脱离出来,建构独立于茶、花和香而独立存在的茶艺文化、花艺文化和芳香文化。更值得一提的是酒文化,它不仅属于小众,更属于大众,甚至成为图腾与禁忌不可或缺的道具。   

酒文化的起源可追溯至公元前5000年的新石器时代,历经自然发现、礼制约束、技术革新、文学浸润和全球化融合,建构出边界清晰的物质、文化和精神的三重属性,成为祭祀与礼仪、文学与艺术、社交与情感表达的元素。不管是什么酒,酒文化的张力绝对不是酒的注脚,而是酒的核心。千百年来我们感受到的是酒本身的价值,但是,无论大众还是小众,都在不由自主地接受、传承酒文化。也许酒的生产商为了获得利益将不断改变工艺、扩展销售范围,殊不知,他们对人类文化的这一贡献,是不能用经济价值测度的。

人类的任何创造物都浸润着文化价值,只是在当时,人所关注的是使用价值和物质价值,没有人关注商品的文化价值。时至今日,建构在无用之上的文化价值已经凸显,从郑和下西洋的沉船中打捞上来的瓷器,是拍卖行的热门拍品,文化价值不言而喻。不仅如此,半张破旧的电影票、老掉牙的烟袋锅等,都能拍出不菲的价钱。这不是物品本身很值钱,而是附着在无用之上的文化碎片具有值钱的文化价值。

无用与有用经过漫长的时间流变,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有用渐渐成为无用的载体。文化碎片是人类文明演进过程中的活化石,具有的是与使用价值不同的文化价值。空气和水只具有使用价值,而不具有物质价值,亦即不用钱购买就能够获得。在哲学意义上,无用与有用映现出精神与物质的相互缠绕。物质需要总是在文化规制内展开,诸如在酒文化中各种器物都有讲究,怎么喝酒也有讲究。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就是各种各样的讲究,讲究需要建构在有用之上。信息社会以前是价值观念一元化的社会,以机械化生产为核心的机器生产替代了手工业,带来了批量化生产,千篇一律的有用造就了同质性的实用文化。而建构在有用之上的文化嬗变,似乎总是无目的而指向目的,编织出替代本能行为程序的人类文明经纬。

全新的浪漫需要

有用的目的覆盖了衣食住行的基本需要,积淀了千百年的文化价值。为什么无用的价值直到信息时代才凸显?这应了那句话,就是贫穷限制了想象。饭都吃不饱时,还能讲究什么呢?根据心理学家马斯洛的心理需求理论,在物质满足的基础上,就会产生全新的浪漫需要。以浪漫为底色的多元价值选择的本质,考量着对印刻在有用之上的无用的鉴赏力。物资极大丰富后,商品的文化价值呈现出来,一个商品不仅有价值和使用价值,还有文化价值。个性化选择总是同偏好有关,对于收藏家而言,会紧衣缩食地买那些别人认为的破烂玩意儿,因为他购买的是承载文化碎片的文化价值。无用建构在有用之上,个性化赋予无用意义,无用与有用在多元化选择中实现了辩证统一。

无用并非真的无用,其价值也不是抵抗有用、超越功利,而是为心理、精神搭建栖息地。人的无目的性的行为是潜意识的心理投射,不仅是压抑的释放,也会指向目的,还隐含着过程的快乐。无功利性的自由行为,能够让人体验纯粹的美与愉悦,消解了被目的绑架的压力、焦虑和无可奈何。在价值观念多元化的社会,人拥有选择的权利,在这样的前提下,什么有用,什么无用,完全失去了客观意义的判定标准,有用与无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相对概念。庄子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当然,只有将这个命题抬到哲学层面,方能掰扯清楚。有用与无用各自分别附着在商品的使用价值和文化价值中,却映现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

不言而喻,有用就是实用,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目的和利益,甚至是功利,这对生存与发展至关重要;无用与此相反,更加注重非功利性的文化价值,在时间维度演变为永恒的文化和习俗,最终成为活的历史,诸如花艺、茶艺和芳香。由此可见,有用与无用不在同一维度,不是同质化存在,绝对不可以比较。

这似乎迎合了为什么艺术很美,因为毫无用处;为什么生活丑态百出,有用的目的、企图和用意常常被认为丑,可又有谁能够摆脱它们的羁绊?值得注意的是,在时间维度中有用强调现在,即当下和实用;无用必须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放在一个空间,只有从有用之上抽离出来后,方能成为与有用不相干的文化价值存在,而且历久弥新。歪歪扭扭的大树不能做家具,可最后它活的时间最长,释放的氧气最多,它活出了自己,也完成了自己。由此可见,无用不仅是文化价值的潜台词,还是一种价值观。

林黛玉的超前性

作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不仅将无用与有用描写得淋漓尽致,而且展现了建构在无用之上的大用、实用。与薛宝钗的健康身体相比,林黛玉生来多病好似无用,正是因为她这孱弱的身躯,才对无用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心理学家认为,林黛玉投射出无用的价值,不仅是对有用的现实抵抗,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体现。有人想拔掉无用的枯荷,林黛玉却说“留得枯荷听雨声”;几乎所有人对无用落花不屑一顾,她却收起来葬在土里,坚信“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别人说教宝玉,她却觉得他不一定要成才做官,做个撰字卖文、设计化妆品的小人物也很有价值。

黛玉没有遵循有用的、世俗的价值观去期待宝玉,而是尊重宝玉的特质。娶薛宝钗当妻子,她会督促宝玉“考公考编”,将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人情世故安排得明明白白,却不会给他半分真情,不会理解他的烦恼与梦想,与薛宝钗在一起必须事业有成,否则,她会觉得丈夫是个废物。娶林黛玉做妻子,她会允许宝玉做自己,引导他发现自身价值,并深度交流情感,探讨文学、哲学等深刻的人生议题。

曹雪芹笔下的无用绝对是超前的,尽管描写的是吃穿不愁的才子佳人,可那是价值观念一元化的社会,林黛玉又是小众中的小众,甚至是虚设的存在。而今,价值观念多元化,建构在有用之上的无用,比有用更加精彩。假如你去拜访一位成功人士,初次见面带了一束花,当你向对方深刻地解读每枝花的寓意,向日葵、太阳花和波斯菊寓意坚强、勇敢、向上,文殊兰、鸢尾花和金凤花寓意睿智,木百合、富贵竹和红掌寓意成功,等等,不仅能够提供情绪价值,而且一下子就消解了陌生的障碍,甚至将被拜访人说得心里发热,却不感到肉麻。

茶艺也一样,喝茶比吃饭更随意,茶的功能暂且不论,说的是喝茶本身的放松,不管做什么等级的谈判,只要围绕在茶桌周围喝茶,便进入了放松状态,拉近了人与人心灵的距离。芳香更是厉害,直接作用于嗅觉,神不知鬼不觉地醒脑放松,会带来那种善解人意、关怀备至的体贴。无论是花艺、茶艺还是芳香,都能带来耳目一新的心理和精神的愉悦和享受。曾几何时,这些玩意儿属于贵族,在物资极大丰富的社会,每个人都可以变成曾经的贵族,只有这时,无用之用才会大放光彩。

有用与无用的疆界日渐模糊,那些看似无用的诗歌、艺术、手工艺、自然风光、无目的的涂鸦,在心理、精神的疗愈价值日益凸显,因为无目的的体验本身就是收获,可以感受到多巴胺、内啡肽、血红素和哺乳素带来的惬意。许多看似无用的传统技艺、民间故事、方言歌谣,其文化价值正在被社会挖掘、认同和保护,彰显着民族文化的传承和美。

无用之用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却可以疗愈。无用之上的文化价值,其本质就是超越功利的诗意栖居。无用的文化价值已构建出无用文化,无用之上的文化价值正经历着一种奇特的修复与重建。心理学家认为,无用文化的吸引力源于人类对自由、完整性和真实性的深层需求,是人类文明的深层集体记忆,这种价值志不在变现,而志在延续文化基因。

当人允许自己无目的存在时,会更好地接纳自我,增强生命的意义感。哲人说,读一些无用的书,做一些无用的事,花一些无用的时间,都是为了在一切已知之外,保留一个超越自己的机会,在不经意间带来顿悟与成长。由此可见,无用文化可以自我疗愈,苏轼“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豁达,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这些文字放在世俗生活里就是无用,当它们与生命碰撞时,却能慰藉困顿的心理与精神,提振的不仅是精神境界,还有自我的超越。

庄子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无用文化的价值不在于被量化,而在于守护了人类最珍贵的自由、想象力、情感与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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