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无酸菜,不东北”这句俗语早已超越了对一道菜肴单纯的喜爱。它是这片黑土地饮食文化的鲜明旗帜,承载着东北人深厚的情感与独特的地域精神。然而,当我们从更宏观的视角去探寻这缕酸香的脉络,会惊觉,它宛如一条隐秘却坚韧的纽带,串联起东北的往昔与当下,更藏着通向世界大同的味觉暗语。
酸菜的诞生是东北地域生态与人类生存智慧的共鸣。辽金时期,女真族用盐与低温构建发酵屏障,将冬季食物危机转化为味觉创造,这与德国人用卷心菜腌酸菜、韩国人腌泡菜的逻辑如出一辙,都是人类在自然挑战面前,把困境酿成独特风味的生存智慧。闯关东浪潮中,中原移民带来的白菜,与满族地窖古法碰撞融合,让酸菜的酸从凛冽变得温润,也悄然完成了一场求同存异的文化迭代。
在集体记忆里,酸菜是东北人的情感锚点。计划经济年代,大院里共用腌菜窖的场景,藏着物资匮乏时最珍贵的邻里共生。这与欧洲乡村共享腌菜配方、东南亚村落合力腌鱼露的画面毫无二致,都是以饮食为媒介,构建起个体与集体之间情感纽带的本能体现。下岗潮时,一个酸菜锅成了慰藉。五花肉吸饱酸香,血肠在热汤里翻滚,围坐的人们在这口热食中,汲取着相互支撑共渡难关的力量。这也是人类共通的情感需求:当生活陷入低谷,熟悉的味觉记忆往往能成为勇气的源泉,助力人们直面困境,重拾信心。
如今,东北酸菜从地窖大缸走进现代工厂;从局限于东北地域的特色美食,摇身一变成为全球餐桌上的新宠。海外中餐馆里,不同肤色的人因一口酸菜馅儿饺子而对黑土地心生向往时,这缕酸香已然成为跨越文化隔阂的友好使者。它证明,真正的地域文化并不仅限于地域—— 无论是东北酸菜、德国酸菜,还是韩国泡菜,尽管外在表现形式不同,但内核都是人类对“在自然中生存、在困境中坚守、在集体中温暖”的不懈探索。
而这,也是“无酸菜,不东北”的深意。它以味觉为媒,让我们看见世界大同的真谛:不是抹杀差异,而是在尊重、包容的基础上,挖掘出那些潜藏在不同文化深处又共通的生存智慧与情感底色,并彼此联结,寰球共凉热。
本刊编辑部
酸下舌尖,又上心尖
文|黄志勇

每逢冬天,东北大集上就挤满前来采购酸菜和血肠的市民。 摄影 谭丰
酸的成就
东北酸菜的诞生,从来不是偶然的饮食选择,而是黑土地上的人们与严寒博弈的生存答案。
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酷寒里,近半年的封冻期将东北裹进冰雪的怀抱,新鲜蔬菜成了冬日里最奢侈的稀缺品。在没有冷链、没有反季种植技术的年代,如何让蔬菜跨越冰封的季节,为家人提供延续生命的营养,是每一个东北家庭必须面对的生存课题。而酸菜,正是这场“与冰雪对抗”中,东北人交出的最智慧的答卷——用盐与时间,将秋日的白菜封存在陶缸里,在低温中酝酿出独属于冬日的酸香,让匮乏的季节有了滋味的慰藉。
追溯酸菜的根源,其历史远比东北的冰雪更引人追寻。早在战国时期的《周礼》中,便有“馈食之豆,其实葵菹”的记载,这意味着3000年前的中华大地上,人们就已掌握用腌制延长蔬菜保质期的方法。最初,它或许只是中原地区储存蔬菜的寻常手段,却在东北的特殊环境里,完成了从储存方式到生存支柱的蝶变。在物资匮乏的寒冬,一缸酸菜不仅是餐桌上的主菜,更是支撑家人度过漫长冬季的能量来源,成了东北人生活里不可替代的存在。
真正让酸菜与东北完成深度绑定的,是“闯关东”。
1860年山海关开禁后,无数山东、河北百姓挑着扁担、背着行囊,踏上向东北迁徙的路途。他们带来的不只是劳动力,还带来了中原地区“面米为主、酱菜佐餐”的饮食习惯。而世代居住在东北的原住民,早已在与自然的相处中,形成了“腌菜烤肉、大碗喝酒”的粗犷饮食传统。当两种文化在黑土地上相遇,没有冲突与排斥,反而碰撞出奇妙的味觉融合,最终演化出熏肉大饼、酸菜白肉锅等“混血版”美食。
在这场饮食上的“基因重组”中,酸菜无疑是文化和解的载体之一。移民没有固守故土的味觉记忆,而是以酸菜为媒介,主动适应东北的气候与文化。原住民也以开放的心态接纳外来饮食文化,让这道腌菜有了更多元的呈现。
酸菜里的“南北论剑”,熬出的不只是兼容并蓄的东北味儿,更塑造了东北文化最核心的包容豁达特质。这种特质,至今仍刻在东北人的性格里:街头偶遇能唠上半天的“自来熟”,朋友有事必挺身而出的“重情义”,认定彼此就掏心掏肺的“没说的”,其实都是酸菜兼容并蓄精神在人身上的延续。就像酸菜能接纳猪肉、粉条、豆腐等不同食材,东北人也总能以开放的心态接纳不同的人与事,在包容中凝聚起生活的力量。
腌酸菜的过程,更是东北人对时间的敬畏与信任的具象化。它不像炒菜那样立等可取,而是一场需要耐心等待的时光修行。白菜要经过挑选、晾晒、撒盐、按压,最后封进陶缸,在低温地窖里静静发酵50天才能开缸。开缸那日,更像一场充满仪式感的“丰收礼”:地窖里寒气逼人,缸口覆着薄薄的冰碴儿,人们把手冻得通红,却依然兴奋地伸进缸里,捞出一棵裹着冰雾的琥珀色酸菜。凉丝丝的酸香瞬间冲破寒气,钻进鼻腔,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意义。而那句带着满足感的“成了!这味儿正”,不只是对酸菜味道的认可,更是对日子的满心期许。就像等待酸菜发酵成熟,东北人也相信,只要有耐心,日子总能熬出好滋味。
更有意思的是,不同地域的酸菜吃法,还折射出东北内部的文化差异与生活适配性。大连地处东北最南部,气候相对温和,人们爱吃酸菜炒五花肉,讲究把酸菜炒到边缘微焦,用焦香激发食欲,适配南方般的温润;吉林山高林密,人参、枸杞等滋补食材丰富,当地人做酸菜白肉锅时,总会加入这些药材,将“养生”融入日常饮食,是对自然馈赠的巧妙利用;依傍松花江的哈尔滨,将淡水鱼与东北酸菜结合,炙成有别于川式酸菜鱼的东北酸菜鱼,让鱼的嫩滑别有一番清新风味。这些细微的差异证明,酸菜不是一成不变的模板化食物,而是能根据地域特点、生活需求灵活调整的动态饮食,就像东北人总能根据环境变化调整生活方式,在适应中找到最好的生存状态。
缸的外延
当酸菜从解决温饱的食物变成承载记忆的符号,它便不再只是一道菜。
赵本山小品里那句“翠花,上酸菜”的经典台词,让这道家常菜一夜之间火遍全国。在此之前,酸菜只是东北人餐桌上的家常味道,是冬日里的寻常慰藉;在此之后,它成了全国人民认知东北的味觉名片。提到东北,人们会想到漫天大雪,想到热闹的二人转,更会想到那坛酸香浓郁的酸菜。这句台词的魅力,在于它用最朴素的生活场景,勾勒出东北人的性格特质:一声响亮的吆喝,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菜,简单却充满烟火气,恰是东北人热情、爽朗、不绕弯子的生活态度缩影。
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匮乏,东北的楼道里、院子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摆着一口酸菜缸。缸里的酸菜是餐桌上的硬菜,也是计量日子的标尺。孩子们会时不时跑到缸边,踮着脚看酸菜的高度,大人们则会说:“缸里的酸菜见底,春天就不远了。”酸菜成了寒冬里的希望象征,让匮乏的日子有了盼头。
下岗潮时,许多东北家庭面临生活的困境,餐桌上的一锅酸菜炖豆腐,成了最温暖的慰藉。那时工人村的下岗工人们常说:“看着锅里翻滚的酸菜,就觉得日子再难,也能像这菜一样,熬出点儿滋味来。”酸菜的耐熬,恰与当时人们咬紧牙关、坚持生活的心态相契合——它需要经过漫长的发酵才能成熟,就像日子需要经过磨砺才能变好。它用最朴素的滋味告诉每一个身处困境的人:再难的日子,只要有盼头、肯坚持,就能熬出头,就能尝到甜。
邻里之间的“酸菜互助”,更让酸香中多了几分温情。谁家的白菜不够了,邻居会主动匀出几棵;谁家的盐短缺了,街坊会热情地送来一把。张家的白菜、李家的粗盐,在一个缸里发酵,酿出的酸菜竟有了独特的“百家味儿”。这种共享资源的方式,不仅应对了物资匮乏的困境,更在邻里间搭建起情感的桥梁——今天你帮我看顾酸菜缸,防止腌菜变质;明天我帮你翻菜,让白菜均匀发酵。酸香成了连接彼此的纽带,让冰冷的楼道、寒冷的冬季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这种共享精神,至今仍影响着东北人的邻里关系:谁家孩子没人接,邻居会主动帮忙;谁家做了好吃的,会想着分给街坊;谁家遇到急事,大家会一起出谋划策。这是酸菜教会东北人的生活哲学,日子不是一个人的单打独斗,而是邻里间的相互扶持,是“你帮我、我帮你”的温暖默契。
在异乡人的记忆里,酸菜更是连接故乡与远方的味觉纽带。当东北人在外地的超市里,看到货架上印着“东北酸菜”的包装袋,闻到那熟悉的酸香时,唤醒的不只是味蕾的记忆,更是对家乡的深切思念。想起小时候帮妈妈剥白菜,指尖沾着的白菜汁;想起冬天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吃着酸菜火锅,热气模糊了眼镜;想起邻里阿姨送来的酸菜,说“给孩子尝尝家里的味儿”。这种味觉乡愁,远比语言更直接、更深刻,它能瞬间将人拉回那片飘着雪、飘着酸香的黑土地,让异乡的漂泊多了几分温暖的慰藉。
如今,这道承载着千年记忆的家常菜,正以更多元的形式延续着文化生命力。在辽宁新民的现代化工厂里,流水线上的工人熟练地分拣白菜、调配盐水,真空包装的酸菜被整齐地码放在纸箱里,准备发往全国各地以及海外。在短视频平台上,“翠花”成了流量密码。东北姑娘站在酸菜缸前,穿着花棉袄,笑着吆喝“翠花,上酸菜”,随后一个转身变装,换上时尚的服装,泼辣又鲜活。而在年轻厨师的创意厨房里,酸菜又有了新的模样:用酸菜汁调制鸡尾酒,酸香与酒香碰撞出独特的风味;将酸菜切碎,与芝士搭配做比萨,让传统腌菜融入西式料理。这些创新不是对传统的背离,而是对酸菜记忆的情感传递。年轻人用自己熟悉的方式,重新诠释酸菜的味道,让有锅气的酸菜文化接上了时代地气,让东北人的“耐熬”“包容”“真诚”等精神特质,得以在代际间流转、延续。
从地窖陶缸到云端流量,从生存刚需到文化图腾,酸菜就像一根倔强的金线,穿起了东北大地的古今悲欢。正如老辈人常说:“酸菜缸里腌的不是白菜,是东北人的精气神。”这股精气神,会随着酸菜的酸香,在黑土地上永远飘荡;也会在时光的发酵中,愈发醇厚绵长,陪伴一代又一代东北人,走向更远的未来。
腌着岁月的酸香
文|张瑞
车库里的缸
老伴儿的手机响了,是孙女糖糖打来的。放寒假了,在北京上学的糖糖一坐上高铁,就迫不及待地和奶奶视频聊上了。
“到家想吃啥?奶奶给你做。”老伴儿摩挲着屏幕问。糖糖想都没想就回应:“那还用问嘛,我就想吃酸菜呀……”语调带着沈阳方言特有的上扬,听得奶奶心里甜滋滋的。“那还不好办?”老伴儿又追问一句,“是吃五花肉炖酸菜,还是吃酸菜馅儿饺子?”糖糖捂着嘴笑:“都行都行,只要是奶奶腌的酸菜,咋整都贼好吃。”
糖糖第一次吃酸菜是在3岁。那天老伴儿包酸菜猪肉馅儿饺子,糖糖捏起就往嘴里塞,酸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这个饺子酸酸的,好好吃!”从那以后,这酸香就像刻在基因里,融进了糖糖的味觉记忆。糖糖算不上纯粹的东北女孩儿。糖糖妈是北京姑娘,按老伴儿的话说,这孩子是北京与沈阳的“混血儿”。糖糖在沈阳长大,回京上学后一张嘴,同学们就听出了东北“大[米查]子”味儿,一口一个“东北妞”地叫她,她也乐呵呵应着。
挂了视频,老伴儿乐颠颠地坐电梯到地下车库。在车库角落,一个深褐色坛子被棉布裹得严严实实。揭开坛盖,一股醇厚的酸香瞬间漫开。酸菜浸在清冽的卤水里,菜叶泛着温润的金黄。老伴儿捞起一棵,凑近闻了闻:“这味儿太正了,糖糖准爱吃。”
日子过得真快,从工人村搬到新居已经20多年了。刚搬来那几年,秋菜上市时,老伴儿总要买上百八十斤白菜,在楼道拐角腌上一大缸,楼道中天天飘着淡淡的酸香。后来小区物业经理来敲门,指着消防通道的安全标志说楼道里不能放杂物,没办法,只好把缸抬到地下车库,安放在角落里,像供着一尊沉默的神。
儿媳妇也不止一次劝:“妈,超市里现成的酸菜有的是,不用再费劲儿腌了。”老伴儿却执着:“那能一样吗?吃自己腌的酸菜才够味儿。”一想到孙女,尽管这孩子吃惯了炸鸡、汉堡,但每次回家,第一口仍总惦记着酸菜,她就觉得这酸菜得一直腌下去。
吃晚饭时,砂锅端上桌,蒸腾的热气裹着肉香和酸香,瞬间填满整个屋子。五花肉在奶白色的汤里翻滚,肥瘦相间的肉泛着油光,酸菜吸饱了肉汁,每一片菜叶都油亮剔透。糖糖立马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肉带酸菜,蘸了一下奶奶做的韭菜花酱,塞进嘴里,肉香裹着菜香在舌尖散开,烫得她直哈气,却停不下筷子。
郑重的工序
“爷爷,你小时候也有这么好吃的酸菜吗?”糖糖的话,把我拉回几十年前的时光。
20世纪70年代初,一临近霜降,工人村就像被按下冬储启动键,副食商店门前早早排起蜿蜒长队,买秋菜成了众多家庭闻风而动的集体战役。
为了让家家户户囤上过冬的秋菜,国营商店掀起“秋菜大会战”。不论是卖油盐酱醋的,还是卖锅碗瓢盆的,全体店员都扎进秋菜供应里,一直忙到半夜12点。到了饭点儿,商店食堂送来袋装包子,售货员蹲在卡车旁、菜堆边,就着热气匆匆吃完,转身又搬菜、过秤。
一辆辆解放牌卡车不断驶来,一车车白菜卸下,我家楼前的大院里码满一人高的白菜垛,一垛挨一垛,像筑起的迷宫。那段日子的夜晚,对我们这群野小子来说,简直是场盛大节日,比大年三十还热闹。商店在白菜垛间拉起了串串灯泡,昏黄的灯光下,我们握着自制木手枪,猫着腰在垛与垛之间疯跑穿梭,“冲啊”“缴枪不杀”的呐喊声,脚步声,闹得夜晚热气腾腾,连巡逻的民警都忍不住笑。
为防止白菜被盗,有工人配合民警,揣着手电筒四处巡逻,光柱在白菜垛间扫过,我们便赶紧缩在菜垛后面,等脚步声远了,又笑着闹着钻出来,继续“打仗”。
那年我12岁,天还没亮,我就迷迷糊糊地跟爸爸妈妈去排队。把白菜买到手,爸爸在自行车后架搭一块长板,将白菜高高码在上面,我妈在后面扶着,一车一车往家推。楼前大院成了晒场,我家住一楼,窗台下面被我妈扫得干干净净,白菜一棵棵摆得整整齐齐,像穿着绿衣的士兵。
腌酸菜像一场郑重的仪式。腌菜前,我妈要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生怕沾了油污坏了酸菜。烧开水烫缸时,水蒸气使厨房像澡堂子,白茫茫一片。我妈用干毛巾把缸擦得泛出温润的光,像在迎接一场与冬季的约定。
白菜要洗两三遍。我妈说:“多洗一遍,就少点儿土腥味儿。”自来水哗哗流着,我站在旁边,把白菜递到我妈手里。白菜晾到半干就该入缸,我妈先往缸底撒一层大粒盐,再铺一层白菜,手按在白菜上轻轻压实,“咔嚓咔嚓”,菜帮被挤压的轻响像时光慢慢收紧的声音。一层盐一层白菜,直到把缸装满,再放上我爸从浑河边捡来刷干净的压缸石,倒上凉水,盖上木盖,罩一层塑料布,才算完事。
接下来十几天,我妈每天都要掀开缸盖,看看水面有没有起白沫,若有,就用勺轻轻撇去。有一天,我听见缸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气泡声,像小鱼吐泡泡。我妈说,那是酸菜“醒过来”的声音。掀开塑料布一看,缸里的白菜已从青白变成温润的金黄,酸香顺着缸口漫出来,飘得满屋子都是,成了冬日里最踏实的味道。
开缸那天,我妈捞起一棵酸菜,黄亮的菜帮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切开时,纤维里满是细密小孔,那是发酵的痕迹。炖一锅酸菜五花肉,肉香衬得酸菜更鲜,连楼道里都飘着香味儿。
不散的温柔
那时的楼道像个酸菜工厂,几乎每家每户门口都守着一口缸,缸口盖着棉被或麻袋片,不经意掀开一角,一股浓烈的酸香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爸爸曾跟我讲他车间的王叔。王叔是厂里出了名的钳工。20世纪70年代初支援三线建设,他被选中去大西南。全家打包行李那天,王叔非要把家里那口腌酸菜的老缸带上。他手拍缸沿,语气斩钉截铁:“不管到哪儿,咱东北人的饭桌上,不能少了这口酸菜!”
大伙儿只好找来草绳,一圈圈把缸缠得严严实实,像个圆滚滚的粽子。几个人合力抬着,小心翼翼地送上火车。到了大西南,王叔按照在沈阳的方式,用当地白菜、当地水腌酸菜,开缸时却傻了眼——腌出的酸菜没有东北的鲜灵劲儿,嚼着总差那么点儿意思。王叔对着缸叹口气:“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20世纪末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把工人村裹成了白色。在自行车厂上班的对门大刘,那年下岗了。每天天不亮,他就揣两个馒头出门,去九路劳务市场找活儿。傍晚回来,眉毛上结着冰碴儿,像两撇白色胡须,连说话都冒着寒气。据大刘媳妇讲,那段日子多亏她腌的两大缸酸菜。她隔三岔五地炖一锅酸菜炖冻豆腐。端上桌时,碗里还腾着热气,她轻声说:“快趁热吃吧。”大刘不说话,只是闷头扒饭,眼泪掉进碗里,混着鲜酸的菜汤,一并发狠咽进肚里。
那年月的酸菜,岂止是一道家常菜?它是工人村无数家庭饭桌上的主角,是艰难日子里最实在的暖,像冬夜炕头的小炉子,不用多耀眼,却能把所有委屈、所有辛苦,都熨得服服帖帖。
至今,我还清楚记得当年在工厂时的一幕。那天,我在铸钢车间刚采访完,午休的铃就响了,只见轧机旁空地上,七八个工人围坐一起,饭盒摆了一圈。
“张记者,别忙着走啊!”一个洪亮的声音喊住我,那时我在厂报任职。发声的人,是刚才接受采访的工段长大宋,他手里端着个印着“劳动模范”的搪瓷缸。“正好赶上饭点儿,一块儿吃口热乎的!”大宋说。
我刚要推辞,大宋旁边的工友老周挪了挪身子,腾出个空位,手掌攥着袖子,反复擦身边地面,“坐这儿!地上干净,刚扫过的。”有人摸出双干净筷子递给我。我蹲下身,这才看清,人群中间摆着一个大号保温桶。大宋伸手掀开桶盖,一股浓烈的酸香混着醇厚的肉香冒了出来,直往鼻孔钻。大宋给我盛了满满一搪瓷缸,“你也赶上了,今天是咱这批军工产品最后一个铸件下线,总算大功告成了!我特意让家里那口子炖了一大锅酸菜白肉,犒劳犒劳大伙儿。”我抿口汤,酸香不冲不涩,暖乎乎滑进胃里,瞬间驱散车间里的寒气。“咋样?不比饭店差吧?”大宋笑着问。
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双双沾着机油的黝黑手掌,捧着饭盒或搪瓷缸,你往我碗里夹块肉,我帮你添勺汤,没说啥客套话,动作自然又实在。大宋又给我添了半勺。“咱工人不会说啥漂亮话,但论情义,你品品就知道了。”我忽然明白,这搪瓷缸里装的不只是饭菜,还是车间里的烟火气,更是比钢花更炽热的情义。
被酸菜打开的思绪久久不能平复。于是在糖糖回北京前,我带她,或许应该说是她领着我,回了趟工人村。许多老楼已被拆去,只留下几栋建成了工人村生活馆,成为供游人参观的工业遗址。我指着一块草坪说:“以前这儿是一块空地,是楼里人家晒秋菜的地方。”“那是不是以前这儿到处都放着酸菜缸啊?”“不,酸菜缸都放在楼道里。”说话间,我眼前又浮现了老工人村的场景:楼道里飘着的酸香,大刘两口子在艰难日子里靠酸菜炖冻豆腐撑起的希望,带着酸菜缸远赴大西南的王叔,铸钢车间大宋的搪瓷缸。20多年光阴弹指而过,当年和我在车间里一起吃酸菜的工人,也不知道怎样了。
从工人村生活馆出来,暮色已漫过老街的砖瓦。我们回到小区,进了单元楼,糖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到车库角落那口缸前,学着奶奶的样子,轻掀开棉布一角。酸香裹着冷气漫出来,糖糖下意识往我身边凑了凑,鼻翼动了动,眼里亮起来:“爷爷,这味儿和生活馆里老照片上的酸香,好像连在一起了。”
我笑着捞起一棵酸菜,指尖沾到冰凉的卤水,心忽然软下来——我忽然想起了儿时在工人村守着酸菜缸盼家人下班的心情,想起大刘下岗那年捧着酸菜碗红着眼眶的样子,想起王叔抱着老缸去西南时手拍缸沿那股舍不得故土的劲儿。原来这缸酸菜里腌着的,从来都不是白菜,而是我们这代人藏在日子里的踏实,是“这个土地就这个活法”,更是糖糖这辈人一闻到就觉得“安稳”的牵挂。它比老缸结实,比记忆绵长,就这么在一辈辈人心里,腌着、存着,从没散过。
道一声“翠花,上酸菜”
文|肖世庆

AI创意图
酸菜是东北的一个文化符号,它映着东北人骨子里的粗犷与豪迈——不讲究精致摆盘,不追求细腻口感,却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把火,裹着这方水土的热腾劲儿。
就像雪村唱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调子没那么婉转,嗓音也难称雅致,可偏就是这份“不精致”,成了最戳人的本真。正如缸里的白色精灵,它跳出了刻意雕琢的审美框子,用带着烟火气的粗粝质感,把黑土地的精神底色装得满满当当,成了谁都忘不掉的地域印记,也藏着东北人如雷锋般实在、热忱的品格:待人掏心掏肺,做事敞亮干脆,就像那口入口酸爽、下肚暖心的滋味,直白又动人。
最后一棵酸菜
1968年3月5日清晨,一列铁闷子车型的军列停靠在营口火车站一站台。车站广场上,即将踏上征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九师四十四团新兵二连的200多名新战士,呈四列纵队,屏息凝神,聆听营口市站前区人民武装部部长皇甫鸿的讲话:“同志们,5年前的今天是毛主席为雷锋同志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日子。营口是雷锋同志当年入伍时的新兵训练地,是雷锋的第二故乡,选择这样一个日子,在这样一个地方欢送同志们整装出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希望同志们到部队以后,向雷锋同志学习,做一个合格的革命战士!”
在热烈的掌声中,新兵连以排为单位,步伐整齐地登上了军列。我被编在新兵连二排,上车后,铁闷子车门“嘭”的一声关上。这时,前来送行的亲友潮水一般蜂拥到站台,有扒着小气窗往车里塞鸡蛋、苹果或纪念册的,有喊自家孩子名字的,还有哭鼻子的……
“呜——”汽笛一声长鸣,军列启动了,火车外的嘈杂渐行渐远,车轮的铿锵声越来越强。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新兵二排的铁闷子车厢里响起了一阵歌声:
雷锋,我们的战友,
我们亲爱的弟兄……
这时,我身边的一个战友捅了我一下,塞过来一个热乎乎的铝饭盒。“干啥?你带这玩意儿干啥?”我不解地问。“我妈刚才递给我的……”我俩打开饭盒一看,是满满一盒炒酸菜。“车厢里有吃的,你妈给你带什么酸菜?”我继续发问。战友却说,他妈怕他到部队吃不到酸菜,昨天把开春后家里剩的最后一棵酸菜切了,今天早上现炒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当啥也不当妈啊,当妈有操不完的心。
还真让战友的老妈说着了,到了部队真就吃不到酸菜了。我从军5年,在部队就没吃过一回酸菜。
这也和铁道兵部队的性质有关系。有一首歌唱得好:“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啊,你要问我们到哪里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什么是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对铁道兵而言,就是没有铁路的地方,需要我们去铺铁路。
“离别了天山千里雪,但见那个东海万顷浪,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那个江南稻花儿香。”可见我们一会儿西北,一会儿东南,一会儿塞外,一会儿江南,基本上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一处驻地很少能待上一整年,铺完了铁路就走人。
一支志在四方的部队,四海为家,没条件也没时间停下来渍酸菜吃。5年军旅生涯,我随部队从大兴安岭的樟岭到盘古修嫩林铁路,又从盘古进入呼伦贝尔草原、海拉尔……转过年又返回大兴安岭塔河,再从塔河一下子蹽回辽宁海城修沟海铁路。在海城没待上7个月,又转战葫芦岛修辽西铁路。最后到了内蒙古赤峰修沙通线铁路,这条铁路没等修完我就退伍了。5年走了12个地方,平均不到半年就搬一次家,部队有工夫渍酸菜吗?即使渍上了,没等酸菜渍好,部队又要开拔,总不能让炊事班抬着酸菜缸,跟着大部队到处跑吧?
新兵入伍军列上战友家那最后一棵酸菜,是我军旅生涯吃到的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酸菜。战友妈妈把酸菜切得细得不能再细,白生生的,五花肉也切成了肉丝,搛一口塞嘴里,嚼起来又香又脆。可是,没等我俩吃上几口,一车厢的新兵闻到酸菜味儿都围上来了。“经济公开,待遇平等!”他们嚷着刚学会的兵嗑儿,眨眼工夫,满满一饭盒酸菜就被搛了个精光。
成败皆酸菜
东北黑土地上的酸菜真的具有某种灵性。歌手雪村自编自唱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自2001年首唱,即红遍大江南北。特别是在东北城乡,随处都可以听见有小青年哼唱“俺们那嘎都是东北人,俺们那嘎都是活雷锋”。临了,还不忘缀上一句:“翠花,上酸菜。”
从歌曲创作角度看,“翠花,上酸菜”堪称神来之笔。没有这句吆喝,雪村这首歌的艺术魅力将大打折扣。诗文写作讲究的是“虎头、豹尾、猪肚子”。《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正文里虎头有了——东北人与生俱来的助人为乐精神;猪肚子有了——起伏跌宕的小交通事故。但只有这两项,还构不成一篇出类拔萃的佳作,尚缺一条豹尾——一句能提拔整篇歌词精气神的结语。雪村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提炼出了最“东北”的文化标志——酸菜,结尾的一句道白“翠花,上酸菜”,既符合“老张”为人热情豪爽的性格、请客吃饭的现场气氛,又画龙点睛,出人意料地亮出了东北饮食文化的招牌:酸菜。在东北地界请客,没酸菜怎么行呢?至此,雪村大获全胜。这首别具一格的流行歌曲唱来唱去,居然还唱出了以翠花为品牌的“翠花牌袋装酸菜”,至今在各大超市畅销。这恐怕是雪村先生始料不及的吧?
在东北,由酸菜引发的佳话、趣事俯拾皆是。
1973年,我从内蒙古赤峰退伍回到了故乡,在营口锻压机床厂当工人。似乎要弥补我从军5年没吃多少酸菜的缺憾,到了营口锻压厂,我仿佛就掉进酸菜堆里了,几乎天天离不开它。2013年,我曾有一篇《舌尖上的车间》在《当代工人》发表。想不到的是,4年后,远隔千里之外的南京《新华日报》在2017年2月28日转载了它。《新华日报》的编辑之所以从故纸堆里把拙作拣了出来,还是缘于东北的酸菜,因为拙文着重提及了工人如何在车间简陋的条件里烹制出了拿手好菜。
那时的锻造车间,在老鲁的带动下,不少工人纷纷效仿,都不往食堂的铁笼子里送饭盒了。傍晌午时,二三十个饭盒齐刷刷坐在出炉的锻件上,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大米、小米、高粱米、苞米米查子,满车间蒸腾着大锅焖饭的煳香味儿。外车间的人路过这里,没一个不眼馋的。
必须佩服工人的创造力。没过多久,锻造车间不仅解决了自力更生焖干饭的问题,还举一反三,把烧菜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当然,煎炒烹炸不可能,比较讲究点儿的是,从家里带一菜盒切好的酸菜丝和碎粉条,舀上一小勺荤油,调好盐。条件再好点儿的,切上两片五花三层的猪肉片,焖饭时将菜盒往饭盒旁边一放,一圈扑克下来,米饭熟了,脍炙人口的酸菜炖粉条也上桌了。
那时,我就待在这个车间,天天蹭师傅们的酸菜吃。然而物极必反,一天夜班,一个老师傅帮助附近饭店用加热炉余温加工大桶酸菜,造成炉温不足,酿成重大质量事故,他本人受到降级减薪处分,全车间利用锻件余温焖饭、炖酸菜的活计也被厂部严令禁止了。
真是,成也酸菜,败也酸菜。
游子的期盼
今年春天,我的远亲林先生从美国归来,要落叶归根。林先生在美打拼30多年,晚年得了重病,来日无多,不想客死异邦,决定和妻女回国,以慰平生。尽管有些悲壮,沈阳的亲友们还是为他办了一场接风宴。宴前,家里人问他想吃什么,他脱口而出:“吃酸菜!”
我们找了一家做酸菜最有名气的馆子,请他饱餐了一顿各式各样的酸菜:大骨头炖酸菜、酸菜白肉血肠、炒酸菜粉、酸菜馅儿饺子……大快朵颐之际,林先生感慨万分,说30多年了,他从没吃到这么地道这么味正的东北酸菜。亲友们问他:“现在在外国也能吃到东北酸菜吧?各种袋装的酸菜都有出口国外,美国没有吗?”“有是有,但和咱们现在吃的两个味儿,再说,还死贵!”林先生说,在美国他认识一个台湾的朋友,老家也是东北的,俩人凑到一起就会怀念东北老家的酸菜。
说到这,我忽然想起1987年,我在营口老边区二道沟乡挂职体验生活时曾接待过台湾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具商,他还是我的叔伯连襟。当时两岸没有实现“三通”,他和我大姨姐是从香港辗转入境的,为了最后看一眼我风烛残年的叔丈人——大姨姐的父亲。我那位连襟虽然算不上什么人物,但他入境的消息还是从各级台办传到了二道沟乡政府。于是,我请他到二道沟见上一面,参观一下水乡的新变化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陪着连襟夫妇参观了乡里的虾圈、育苗室、冷库和几家重点乡镇企业。中午,由我自掏腰包在乡里一家饭店就餐。知道是招待同为东北老乡的台湾客人,饭店把所有能搞到的土特产都端上了桌,当然,少不了酸菜白肉血肠。饭吃到一半,大姨姐悄悄对我说:“你大姐夫不好意思说,他就想吃口酸菜心蘸大酱。”“那还不好说?”我告诉饭店老板:“给我们切盘酸菜心。”“好嘞!”
没等我讲完,林先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我说这顿酸菜差点儿什么呢,给我也来盘酸菜心蘸大酱!”
一席酸菜宴吃得林先生不亦乐乎,临走还把剩下的酸菜打包,带回家吃。离开时,林先生还要了那家饭店的名片,准备以后再来吃。可是,没有以后了。林先生的病情时好时坏,两个月后终告不治。
后来听林先生女儿讲,她老爸走得很突然,但很满足,很安详,去世的当天中午还和她妈妈去了附近的菜市场,买了酸菜回来,最后吃了一顿酸菜炖排骨。
亚硝酸盐高?老皇历了
文|王雷

全国各地的酸菜产业从业者齐聚新民,参观智能化酸菜加工车间。
好白菜腌酸菜
要吃最正宗的酸菜,那你一定得来东北!
秋阳正好,寒意未浓,在新民市辽阔的白菜田间,农户们正悉心照料着生机勃勃的大白菜。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霜降一过,新民10万亩白菜田渐渐褪去鲜翠,沉甸甸的菜心在低温中凝聚更多糖分——这正是成就一口醇厚酸菜的天然基底。一辆辆满载白菜的货车驶离田间,开往遍布新民的60余家酸菜企业。它们每年消化约13亿斤本地白菜,产出7亿斤酸菜,占据全国酸菜市场70%的份额,也夯实了新民作为“中国酸菜之乡”不可撼动的产业根基。
新民大白菜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1920年,京奉铁路改变了这些白菜的命运。《满洲农业概况》记载,当时嗅觉灵敏的商贩沿铁路收购酸菜,运至沈阳就能卖出三倍价钱。“秋储春卖”的模式让农户初尝甜头。1943年《农产统计》显示,新民地区白菜年产量已超万吨。新中国成立后,新民白菜种植面积位居各类蔬菜之首,每年种植四五万亩,尤以大民屯、新民镇为多,除了自食,还大量供应沈阳。
市场的需求催生了最初的产业萌芽。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有农户扩大腌制规模,从自给自足走向对外供应,家庭作坊渐成雏形。他们沿用古法,把带着泥土气息的酸菜送进城市菜场——这些小微作坊,正是如今现代化酸菜企业的前身。
2017年7月,新民白菜迎来高光时刻:“大民屯白菜”获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正式进入“国家队”行列。
进入新世纪,尤其在地理标志认证之后,新民酸菜迈入跨越式发展阶段。消费者对安全与标准提出更高要求,推动产业走向集约化与现代化。
悄无声息间,新民酸菜完成了从炕头到车间、从家常手艺到集群产业的蝶变。它不再只是一道菜,更成为一张讲述黑土地故事、承载东北人乡愁、驱动一方发展的产业名片。
有没有亚硝酸盐
秋日的陶家屯镇,笼罩在一片翠黄相间的色彩中。大白菜如整齐的队列向远方延伸,空气里弥漫着菜叶与泥土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丰收季节特有的味道。乡道沿途,偶尔可见几家农户在门前晾晒白菜,悄然提醒着过路人:这正是一年中制作酸菜的时节。
在这幅宁静的乡村画卷里,一座现代化建筑悄然矗立——沈阳时丰酸菜产业园有限公司就落户于此。
“市长前阵子刚来过。”站在公司的10万级GMP智能化酸菜加工车间,生产总监焦士玲指着展示板说道,“如今这儿的内容比当时更丰富了。”
很难想象,以往依靠大缸腌制的传统酸菜手艺,如今已在6800平方米的宽敞车间里,由数台机械臂同步完成。面对来访者,焦士玲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机械化腌制的酸菜,还有当年大缸腌制的那股“味儿”吗?健康与安全怎么保障?到底含不含亚硝酸盐,加不加添加剂?每当这时,她总是耐心解答,并带着大家走一遍生产车间。“整个腌制流程看下来,就一目了然了。”她笑着说。
焦士玲还透露了一个关于腌制时间与风味之间关系的小秘密:企业每年从9月末、10月初开始收菜,坚持腌足4个月以上。白菜在12月至次年1月最寒冷的时段会进入“休眠期”,这正是酸菜风味形成的关键阶段。而那令人齿颊生津的爽脆口感,则在很大程度上来自腌制过程中持续的物理压力。
传统的“花岗岩压缸”并不只是形式,其均匀、沉重且持久的压力,是保持白菜细胞完整与韧性的关键。现代规模化生产并没有摒弃这一传统智慧,而是借助技术进行了复刻与升级。如今,企业用发酵池取代了每家每户的大缸。足球场般大小的发酵车间里,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发酵池,每个可集中腌制10吨酸菜。焦士玲指着池口覆盖的“棉被”解释,这叫水囊——一套仿自然压力系统,能模拟出类似花岗岩压缸的力学环境,确保每一批酸菜都稳定地拥有地道的爽脆感。
至于消费者最关心的亚硝酸盐问题,焦士玲毫不回避:“不是没有,是远低于国家标准限值。”她拿起一份检测报告进一步解释,现代工艺通过精准控制温度、盐度和菌群活性,有效抑制了杂菌繁殖。传统家庭腌制在一个月内亚硝酸盐含量最高,而生产线则将发酵周期稳定在4个月以上,让安全性大幅提高。“说酸菜亚硝酸盐必然高,那是老皇历了。”她语气坚定。
除了继承传统,流水线上的酸菜还在风味上嫁接科研力量。企业的展示板上,清晰标注着与沈阳农业大学等科研机构的合作框架。通过产学研联动,那些曾经“只可意会”的酸香风味,正在变成可测量、可控制的数据。
“我们要让‘妈妈的味道’走出地域限制,走向更广阔的天地。”焦士玲说。如今企业正用现代科技解密并优化酸菜腌制过程。科研机构从传统优质酸菜中分离、筛选、驯化出性能优良的纯种乳酸菌菌株作为发酵剂。这些精选菌种不仅能高效、可控地主导发酵,提高品质稳定性,更能精准还原甚至优化酸菜特有的风味与醇厚口感,让工业化产品依旧保留灵魂里的“老味道”。
如今,焦士玲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接待一批参观客人。反复回答相似的问题,她并不觉得枯燥,反而视其为企业宣传和科普的机会——她要让更多人了解流水线上的酸菜究竟是怎样制成的。
这样的科普也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回响:企业合作客户持续增加,许多人们熟悉的连锁餐饮品牌店里饺子、包子中的酸菜馅料,还有商超里的袋装酸菜,正来自这条智能化生产线。

新民大民屯镇的白菜,获国家地理标志证明商标。
愿景“中国酸菜之乡”
对企业而言,核心议题始终是如何严控品质、寻求利润与扩大规模之间的平衡。眼下,时丰酸菜产业园有限公司已启动二期智能化酸菜加工车间的建设。新车间毗邻现有的10万级GMP车间,规模更庞大,设计产能也远超一期。
与企业自身的踌躇满志相比,当地政府的雄心更为广阔。新民市所瞄准的,不只是一家企业的成长,更是如何将“新民酸菜”打造成产值百亿级的现代化产业集群,塑造出一张“全国酸菜之乡”的金名片。
2023年,工业和信息化部等十一部委将“沈阳新民酸菜制品”列入重点培育的地方特色食品产业集群。这一国家层面的认可,如同一声发令枪,推动新民市以“一中心五基地”为总体布局全面起跑,勾勒出从白菜种植资源创新到酸菜研发生产的全产业链宏图。在今年年初召开的酸菜产业高质量发展大会上,沈阳市委常委、新民市委书记马原为产业发展指明路径——坚持现代化企业经营、高端化市场定位、全链条运作和品牌化营销,力争用2至3年时间将产业规模做到100亿元,让新民酸菜从地方风味变成国际知名品牌。
产业擘画的背后,是新民市用心讲述的酸菜故事。整体推进思路清晰可见:通过组建工作专班,依托“市委决策、政府实施、国企主导、全社会参与”的模式,借力本地优越的白菜种植与加工基础,以及国家政策东风,打造酸菜核心产区和品牌高地。
政府的推动不仅停留在政策与框架层面,更有一系列扎实举措在背后支撑:推动两家国企获得7.3亿元贷款授信,与沈阳农业大学合作共建30亩繁育基地,成立酸菜产业协会、东北酸菜产业研究院和校企联合实验室……这些实打实的行动,无不彰显新民市做大做强酸菜产业的决心。
正如世界中餐业联合会兼职副会长蔡永峰在酸菜产业高质量发展大会上的发言,新民酸菜作为东北酸菜的突出代表,要抢抓国家、地方相关产业政策机遇,突出产品文化价值、情绪价值、健康价值,着力在数智赋能、产品创新、标准体系建设、区域品牌建设及打造全产业链条等方面加快突破。
加快产业突破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新民大地上上演。如今,投资30亿元的新民市酸菜产业以“一中心五基地”为引领,覆盖研发、种植、腌制、加工、储运、营销的全产业链体系正在快速成形。这不仅吸引了海天味业、六必居等传统酱腌菜巨头的目光,更在近期的一次经贸推介活动中,成功促成了9个涉及战略合作、产业投资及产销对接的项目集中签约,签约额高达1.95亿元,为百亿级产业集群的目标不断注入动能。
当然,一个真正强大的产业集群,必然是一二三产深度融合的典范,是联农带农、促进共同富裕的生动实践。新民市一方面扶持龙头企业发挥带动作用,另一方面则通过订单农业、标准化种植等方式,将分散的农户紧密嵌入现代化产业链,确保他们能从土地的丰收,一路分享到品牌增值带来的丰厚回报,让酸菜的酸香真正转化为百姓生活的甘甜。这幅蓬勃发展的产业图景,承载的已远不止口腹之欲,更是新民市对现代化大农业深刻而扎实的探索,是黑土地上正在发生的、实实在在的乡村全面振兴故事。
从“东方鲁尔”酸到鲁尔
文|张锦桥
从沈阳的雪窖到德国的古堡,有一缕酸味儿跨越了万水千山,把两个气候相似的地方紧紧连在了一起。
跨越时空的交换
2016年,德国时任总理默克尔来沈阳时,沈阳人没端上什么山珍海味,就用一碗冒着热气的东北酸菜招待了她。这碗酸菜看着普通,却藏着最实在的心意,就像东北人的性子,不绕弯子,全是真诚。
众所周知,德国人爱酸菜。关于德国酸菜的由来,一直有两种说法在流传。一种带着点儿江湖气,说当年蒙古大军西征,把东北酸菜的做法带到了欧洲,才让德国人尝到了这口酸。另一种更接地气,说德国老百姓在冬天没菜吃的时候,一通折腾后琢磨出了法子,腌上一缸菜,就能挨过漫漫寒冬,后来一代代传下来,成了刻在骨子里的味道。
按道理说,我该信第二种——毕竟食物的诞生,大多是为了应付日子里的难。可心里却偏偏偏爱第一种,总想着1000年以前,咱们东北的酸菜沿着草原传到德国,1000年以后,德国人又带着足球的本事来帮咱们,这多像一场跨越时空的交换,透着股浪漫的缘分。
说起德国和中国的缘分,就不能不提施拉普纳。30年前,是这个德国人把中国足球职业化的火种带了过来。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是一名足球记者,有幸跟着辽宁足球队主教练——李应发,去施拉普纳北京的家里吃过一顿饭。那时候的老纳,可是红得发紫的人物。1993年春晚,冯巩在台上拍卖他的一根白发,台下笑得前仰后合,可那笑声里不只是逗乐,更多的是对他的认可——大家都盼着这个德国人能把中国足球带起来。老纳当时有句名言,说得特实在:“当你不知道把足球踢到哪里的时候,你就往门里踢!”
可足球这事儿,从来都不遂人愿。没几个月,一场比赛输了,老纳就从高处摔了下来。之前有多风光,后来就有多狼狈,千夫所指的滋味,他大概尝了个够。就连他那句名言,也被当时下岗潮里愁眉苦脸的人改了,改成“当你不知道怎么赚钱的时候,你就要好好赚钱”,听着又心酸又无奈。
我们去他家吃饭时,老纳已经要收拾行李回德国了。李应发早年在德国学习的时候,是老纳的学生。有这层师生情在,这顿饭虽然透着离愁,倒也没那么拘谨。
就是在那顿饭上,我第一次吃到了德国酸菜。那酸菜切得碎碎的,根本看不出是卷心菜做的,嚼在嘴里有点儿甜,还脆生生的。配着的德国啤酒后劲儿真足,跟沈阳人常喝的老雪似的,没喝几杯我就晕了,就记得老纳和李应发凑在一起说:“中国足球一定要走职业化道路,就是缺时间啊。”
老纳到底哪天回的德国,没见着报道。中国球迷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就没人提他了。现在老纳都85岁了,更是没了消息。只有每次中国足球输得一塌糊涂,有人叹口气的时候,才会偶尔提起这个当年的“足球外教”,想起他说过的那句“缺时间”。
其实不只是足球,好多事儿都得等。成长要等,一棵小苗长成大树得好几年;腌酸菜也得等,白菜在缸里发酵,少则十几天,多则一个月,急不得;就连记事儿和忘事儿,也得靠时间慢慢磨。时间就像个老匠人,把该留的留下,该磨平的磨平。
德国酸菜用的是卷心菜,你别说,那圆滚滚的样子,还真像个足球。它们的酸菜大多装在铁盒里,跟咱们吃的罐头似的,一看就是工业化生产出来的,透着德国人的严谨——连腌菜都要弄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说起来,德国和中国东北还有个像的地方,就是工业。“德国制造”的名头响遍世界,不管是汽车还是机器,都透着精密。早几十年前,外国人都叫沈阳“东方鲁尔”,鲁尔可是德国工业的心脏啊。现在咱们东北老工业基地也在全面振兴,说不定以后人家会叫鲁尔“西方沈阳”呢。
德国的巴伐利亚州,出了名的人杰地灵。那里的人长得高大,性子也直爽,跟东北人有点儿像,还特别能出体育明星。德甲联赛里的大球星,还有德国国家队的主力,不少是从巴伐利亚出来的。当年老纳带中国队的时候,最待见的球员是董礼强——地道的沈阳铁西人,踢球抢断特别狠,人送外号“豹子”,老纳总说他像“巴伐利亚男孩儿”,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一说起这股子劲儿,我就想起辽宁。咱们辽宁可是“金牌工厂”“冠军摇篮”,当年的足球“十冠王”,多少体育健儿从这里走出去,在赛场上为国争光。冬天里雪花飘着,不管是德国还是中国东北,都知道在冷天里守着日子,等春暖花开。工厂里马达转着,两地的人都凭着一股子实在劲儿,把日子过得坚实有劲儿。
不用急,等着就行
要是把地球比作一个村子,那傍晚炊烟一升,辽宁大叔家的酸菜白肉血肠香味儿就飘出来了,德国大婶家的酸菜罐头也摆上了桌。街坊邻居闻着味儿,都忍不住探头瞅,心里准在想:“这家今天又吃好的了。”
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在眼前还是在天边,每个人嘴里都有那么一缕酸。那酸不是涩,是藏在心底的甜——是妈妈腌酸菜时的身影,是冬天里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暖,是走到哪儿都忘不掉的家乡味儿。
其实酸菜这东西,不只是中国东北和德国有。往南走,咱们中国南方的酸菜,又是另一番模样。东北酸菜大多用白菜腌,南方的酸菜原料可就多了去了,芥菜、白萝卜、青萝卜、油菜,啥都能拿来腌。原料不一样,味道和吃法也迥异了。
广东人腌酸菜爱用芥菜,腌出来的酸菜脆生生的,酸得清爽,不冲人。早上配着白粥吃,或者炒个酸菜肉末,一口下去特别开胃。四川的酸菜就不一样了,又酸又辣,是用芥菜加辣椒、花椒腌的,那叫一个够劲儿。做酸菜鱼的时候,少了四川酸菜可不行,汤煮出来酸辣鲜香,鱼肉吸满了酸菜的味儿,吃着特别过瘾。江浙一带的酸菜,有的用青萝卜腌,酸里带着点儿甜,不像东北酸菜那么浓,炖肉的时候放一点儿,肉香里混着萝卜的甜,特别下饭。
南方腌酸菜的法子也多。有的直接把菜泡在盐水里,等着它自己发酵;有的先把菜晒至半干再腌,这样腌出来的酸菜水分少,嚼着有劲儿,还带着点儿太阳的味道。东北腌酸菜就讲究慢,把白菜用开水焯一下,码进大缸里,撒上盐,倒上水,封严实了,就等着时间慢慢发酵。缸里的白菜一天天变酸,屋里也慢慢飘起酸菜的香,那是东北冬天的信号。
吃法上就更不一样了。东北人吃酸菜,离不开肉。酸菜白肉锅是冬天的硬菜,白菜吸了五花肉的油,变得油润润的,五花肉也不腻了,就着米饭能吃两大碗。过年的时候,酸菜馅儿饺子是少不了的,酸菜切碎了和猪肉末拌在一起,咬一口汁水直流,酸香满嘴里串。
南方人吃酸菜花样就多了。云南人爱做酸菜红豆汤,酸菜的酸、红豆的糯,混在一起特别香,是家家户户常吃的家常菜。湖南人喜欢用酸菜炒腊肉,腊肉的咸香和酸菜的酸,配着米饭能多吃半碗。就连煮面条的时候,放几片酸菜,汤都能鲜不少。
再看国外,除了德国酸菜,欧洲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发酵菜,但都没德国酸菜这么有代表性。德国酸菜除了家常吃,还能上国宴。默克尔就曾用酸菜招待过奥巴马,让这道老百姓爱吃的菜,也沾了回外交的光。在欧洲,酸菜甚至成了德国人的代名词。当年两次世界大战,英国和德国是对头,英国人就管德国人叫“酸菜”,虽然带着点儿敌意,但也能看出来,酸菜在德国人的生活里有多重要。
不管是我国的东北酸菜、南方酸菜,还是德国酸菜,最初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没有冰箱,没有保鲜膜,老百姓就靠发酵这法子,让蔬菜能放一整个冬天。这份对食物的珍惜、对日子的琢磨,不管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
慢慢地,酸菜不只是菜了,还成了文化。在东北,一提起酸菜,就想起冬天的大缸、一家人的热闹;在南方,不同地方的酸菜,藏着不同的生活习惯,比如广东人的清淡、四川人的火辣、江浙人的温婉。而在德国,酸菜是民族的符号,是啤酒节上的热闹,是国宴上的体面。
两次世界大战后,德国一片废墟,可凭着一股子韧劲儿,慢慢把工业做起来,“德国制造”又成了世界标杆。咱们东北,不管是抗联时候在雪地里吃苦,还是后来经济转轨的难,也都扛过来了,现在辽宁舰扬帆起航,满山的大豆高粱长得旺,都是好日子。
还记得1998年到2000年,法国足球拿了欧洲杯又拿世界杯,风光得很,可德国队却啥冠军都没捞着。要是换了别的地方,球迷早骂起来了,可德国球迷挺淡定,就笑着说:“没事,风水轮流转,这几年该他们得意,咱们等着就行。”这份淡定,多像腌酸菜的道理——知道得等,知道时间到了,味道自然就来了。
酸菜这东西,看着普通,却藏着人类最宝贵的两样东西:希望和等待。发酵不是烂了,是另一种新生,就像日子再难,熬过去就好了。不用慌,不用急,把该做的做好,等着就行。
现在不管是国内的东北酸菜、南方酸菜,还是德国酸菜,都慢慢走出了家乡。在国外的中餐馆里,东北酸菜成了外国人了解中国的窗口。在超市的货架上,德国酸菜能让更多人尝到德国的味道。南方的酸菜也凭着多样的口味,圈了不少粉丝。
虽然酸菜的味道不一样,吃法不一样,背后的故事也不一样,但它早就不是简单的一道菜了。它是跨越国界的符号,是大家对好日子的共同期待——不管在哪个地方,不管说什么话,只要尝到那缕酸,就知道:哦,这是对生活的热爱啊。这份热爱,就是世界大同最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