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里兰卡有一群海钓渔夫,他们不仅是海岸线上的一道风景、当地的旅游名片,也是人类适应自然、利用智慧的生动体现。

余晖中的高跷海钓。
木桩上的渔夫
在斯里兰卡科伦坡机场落地签窗口前,儿子盯着工作人员胸牌上的大象图案,妻子低头核对酒店订单,而我的目光早已飘向窗外——那片被阳光染成金蓝色的印度洋。
这场酝酿了半年的家庭旅行,在湿热的海风中开启了。车子从加勒古城往南行驶了半小时,海岸线突然变得开阔起来。“看那边!”妻子指着窗外惊呼。只见湛蓝的海面上立着数十根细长的木桩,每根木桩上端都坐着一个人,他们像被海浪托起的雕塑,在风中纹丝不动。
“这就是高跷渔夫。”当地向导威廉说。我们赶紧下车,踩着细软沙滩走近岸边。他们手中的鱼竿没有复杂的绕线轮,没有鲜艳的鱼饵,只是一根细长的木棍系着鱼线,末端坠着金属钩。
“他们真能钓到鱼吗?”儿子问。话音刚落,离我们最近的渔夫突然扬起手臂,一道银色弧线划过天空,一条巴掌大的沙丁鱼被钓了上来,他动作娴熟地摘钩,放进竹篓。作为一个痴迷钓鱼20多年的人,斯里兰卡最让我心动的,就是那些在海浪中悬空而坐的高跷垂钓者身影。
威廉告诉我们,这种钓鱼方式背后藏着一段与生存博弈的历史。二战时期,斯里兰卡还是英国殖民地,海岸线被英军封锁,传统渔船无法出海,世代以捕鱼为生的渔民陷入了食物短缺的绝境。有限的近岸钓点挤满了人,有人偶然发现浅海区的沉船残骸旁鱼群聚集,便冒险爬上残骸垂钓。受此启发,渔民开始在近海打桩,用木桩搭建起“空中钓鱼台”,这便是高跷渔夫的起源。
这种钓鱼方式充满了智慧。渔夫会在离岸数百米、水深1—2米的浅滩选点,那里是沙丁鱼洄游的必经之路。他们在木桩上每隔一尺钉上横条当脚蹬,清晨或黄昏时涉水到木桩旁,赤脚踩着脚蹬爬上木架。手中的鱼竿约3米长,全凭鱼线末端的金属坠子模拟小鱼游动,当鱼群经过时,手腕轻抖便能钩住鱼嘴。“没有鱼饵还能钓到鱼?”妻子觉得不可思议。威廉说:“沙丁鱼喜光又贪吃,金属坠子在阳光下反光,它们会以为是小鱼,主动追上来咬钩。”
“爸爸,我也想试试。”儿子指着木桩蹦蹦跳跳。威廉说现在很多渔夫会允许游客体验,我们便和刚才那位渔夫老人沟通,他笑着点头,比画着让我先上。作为钓鱼爱好者,我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学着他的样子把鱼钩放进水里,目光随着鱼线沉入海面。印度洋的浪一波波涌来,裤脚被海水打湿,带着咸味儿的风拂过脸颊。儿子在岸边拍手喊“爸爸加油”,妻子举着相机跑前跑后。此刻,我突然静了下来——没有手机的消息提示,没有工作的琐碎,眼里只有起伏的海浪,耳边只有海浪声和妻儿的笑声。
那天下午,我们在海边待了很久,感受到了“慢”的魅力。高跷渔夫不用赶时间,不用比收获,守着自己的木桩,钓到一条鱼就很满足。这不正是我们在城市里最缺的吗?
傍晚时分,高跷渔夫们背着竹篓走向远处的渔村,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高跷渔夫会成为斯里兰卡的标志。他们坐在木桩上的身影,不仅是一种生存技能,更是一种与大海对话的方式。在海浪的起伏中保持平衡,在漫长的等待中沉淀耐心,这种坚守比任何风景都动人。
南亚“老人村”
一位60多岁的渔夫收竿休息时,我凑过去聊天儿。他皮肤被晒得黝黑,说起钓鱼时眼睛却发亮:“这是我父亲教我的,他说以前运气好时,每分钟都有鱼上钩,一天能钓几十条。”他指了指竹篓里寥寥的几条鱼叹了口气:“现在不一样了,海啸后鱼少了,年轻人也不愿学了。我儿子在科伦坡的工厂上班,说这个又累又赚不到钱。”
威廉告诉我们,如今南部沿海村庄几乎成为“老人村”。走进这些曾经人丁兴旺的渔村,随处可见的是满头白发的长者,年轻面孔寥寥无几。随着斯里兰卡旅游业的发展,受过教育的年轻一代更倾向于选择科伦坡等大城市的酒店管理、旅游服务等行业,这些工作不仅收入高,工作环境也更为舒适。传统的渔业劳作既辛苦,收入又微薄,对年轻人而言缺乏吸引力。
高跷渔夫人数大量减少,也归结于2004 年的海啸。那场无情的灾难彻底改变了斯里兰卡的海洋生态,摧毁了沿海生态系统,导致鱼类数量大幅减少。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指出,海啸后,斯里兰卡渔场环境恶化,鱼群分布改变,近海鱼类资源匮乏。高跷渔夫传统的近海垂钓方式,收获急剧下降。20年前,渔夫两小时便能捕获 30 千克鱼,如今旺季一天也只能钓到 10 千克。
现代高效捕鱼方式的冲击也不容小觑。随着时代发展,大型渔船、先进渔具投入使用,捕鱼效率大幅提高。而 “高跷渔夫” 这种古老、低效的方式,每次仅能捕获少量的鱼,难以满足市场需求,经济收益微薄,无法支撑生计。
面对这一独特文化现象的渐渐消失,斯里兰卡政府和民间组织正在尝试多种保护方式。包括设立文化保护区,资助真正从事海钓的渔夫;记录和传承技艺,通过影像和文字保存这一传统知识;发展可持续旅游,让游客不仅能拍照,还能了解背后的文化和历史。
高跷渔夫不仅是斯里兰卡的旅游名片,更是人类适应自然、利用智慧的生动体现。保护这一传统,不是要人们固守落后的生产方式,而是保存一种人类与海洋共处的独特智慧和文化记忆。把这些工作做好做实,“老人村”便可重新人烟兴旺。

“海上火车”仿佛现实版的《千与千寻》。
海上开火车
离开科格勒后,我们按计划去了加勒古城。一进古城,仿佛穿越到了欧洲小镇——荷兰风格的红瓦白墙建筑沿着网格状的街道排列,城墙边的咖啡馆飘着肉桂香。
加勒古城像一个时光胶囊,葡萄牙人的堡垒、荷兰人的教堂、英国人的钟楼挤在不大的城里,却一点儿不显得杂乱。我们沿着珊瑚礁筑成的城墙散步,脚下的砖石被岁月磨得光滑,海浪拍打着城墙根部,发出“哗哗”的声响。威廉说,2004年海啸时,正是这坚固的城墙护住了古城,让城里的建筑和人都安然无恙。
从加勒往北走3个小时,就到了被群山环抱的康提。清晨的佛牙寺里,檀香缭绕,僧人们穿着橙色僧袍,伴着鼓声诵经。儿子第一次见到这般庄严的场景,乖乖地跟着我们脱鞋进殿,双手合十,竟然有模有样。寺庙的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妻子说:“这里的空气都让人觉得平静。”
旅程的最后一站,是期待已久的“海上火车”。沿着斯里兰卡西南海岸,一条钢铁轨道与蔚蓝海洋交织共舞,这便是“现实版《千与千寻》”。“海上火车”的故事可追溯至19世纪英国殖民时期。1864年,英国为高效运输香料、茶叶等物资,开始修建科伦坡至加勒的沿海铁路线。
这条铁路的建设堪称工程奇迹。工程师巧妙地将轨道铺设在紧贴海岸线的礁岩上,最近处距离海水仅一米之遥,创造了火车仿佛行驶于海面上的效果。1900年全线通车时,这条铁路不仅是殖民经济的动脉,更成为连接沿海城镇的重要纽带。
二战期间,沿海铁路战略地位凸显,曾用于军事运输。斯里兰卡独立后,它从殖民遗产转变为国家交通网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今,虽然海上火车的货物运输功能逐渐淡化,但它作为活的历史遗迹,继续承载着每日通勤的当地人和追寻浪漫的旅行者,讲述着百年来的沧桑变迁。
火车慢悠悠地开出车站。刚开始,窗外是低矮的房屋和翠绿的稻田。半小时后突然一转,铁轨沿着海岸线铺开,窗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印度洋!我赶紧把儿子抱到窗边,海风呼呼地吹进来,带着咸湿的气息,浪花偶尔会溅到车窗上。妻子举着手机录像,笑着说:“真的像在海上开船!”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把海面染成橘红,远处的渔船变成了剪影。车厢里的当地人开始唱歌。有人递给我们一块用芭蕉叶包着的糯米糕,甜丝丝的,带着椰香。
回程的飞机上,儿子抱着买的高跷渔夫木雕睡着了。妻子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轻声说:“这次旅行最难忘的,还是那些在木桩上的渔夫。”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钓鱼方式,却从未有哪种像高跷垂钓这样,既充满生存的智慧,又带着诗意的坚守。他们从“为了活下去”到“为了被看见”,从“渔民”到“文化符号”,就像斯里兰卡这片土地一样,在历史的浪潮中不断变化,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节奏。还有古城里殖民建筑与本土文化的共生,火车上陌生人相视一笑的温暖,这些慢下来的时光,都是旅行最珍贵的礼物。
下次再来,我一定要带着我的鱼竿,在海边找一处安静的角落,像高跷渔夫那样,不慌不忙地等待一尾小鱼入瓮。毕竟,有些美好的东西,值得慢慢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