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月光总落在摊开的稿纸上,连晚风都在念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04年5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正在自然公园散步,突然接到诗人刘健的电话。“大作家做什么呢?最近又有什么大作问世啦?”我没接茬儿,反问他:“最近去哪儿了,怎么总也见不到你?”“我穿越回80年代了,还见到了美女诗人温晓雅。”“你开什么玩笑,温晓雅怎么可能还在咱这座小城生活。”“她不光在咱这儿,还生活得有滋有味呢。”
“没记错的话,她应该43岁了。”我的小声自语被刘健捕捉到,他笑着说:“看来传闻不假,你还恋着温晓雅呢。”“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别说我没有恋着人家,就是真恋了,那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温晓雅可是咱小城的一朵花。”
我没有继续和刘健打哈哈,急不可待地问:“温晓雅怎么样了?”“我要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现在的温晓雅比20多岁时更有魅力。我卖个关子,约了她周六晚上在水上人家鲜鱼馆一聚,你这个大作家可一定要给我面子。”
“我去合适吗?”我忐忑地问。“你要是不去,这个聚会就没有意义了,温晓雅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到了你,说这些年你的作品越写越好,尤其那个中篇小说《无法复制的青春时光》,她读一次感动一次,说你把咱这座小城的那段往事写得淋漓尽致。”“你要到温晓雅的电话没?”“看你那点儿出息!”
平原烈火
我初次和温晓雅相识,是在1982年初春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那天,县文化馆举办了一个文学座谈会,主持会议的是知名作家汤吉夫老师,温晓雅负责接待。那日,温晓雅穿一件短款白色羽绒服,一头烫过的黑发像瀑布一样飘散着。更令人惊叹的是她那张白皙的面孔,好像没被阳光沐浴过似的白皙。她拿着签名本,当看到我在签到簿上写上名字时,突然睁大了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说:“你就是作家洪勇?”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匆忙地对她点了一下头,又匆忙地走进文化馆的会议室。
午餐时,温晓雅微笑着走到我身旁说:“洪勇老师,你的文学作品《浪花跳大海》写得太好了。”我的脸又红了起来,说:“那篇小说顶多算儿童文学,没什么文学价值,哪像你呀,你的诗写得多好,尤其是《遥望南方》,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人性的探索。”
温晓雅突然笑了,笑得那样温婉洒脱。“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那首诗的写作手法是学的舒婷,但模仿得很拙劣,现在回过头来看,那首诗简直是四不像。”“不管怎么说,在咱们这批业余作家中,你的诗就是最好的,未来也会是,因为你很了解自己,那可是成熟和进步的开端。”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去年,我在承德参加了一个诗歌笔会,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大诗人雷抒雁。雷抒雁和我们聊天儿时说,一个写作者如果停止了阅读和对生活的体验,就等于宣布他的写作走入了死亡……”
那一天,我和温晓雅聊了很久。在我们聊天儿时,刘健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我们身旁。当年刘健读书很少,他对我和温晓雅提到的很多作家和诗人都很陌生。
1982年夏天的一段日子,温晓雅经常来找我聊天儿。那时,我刚刚调到县委宣传部外宣组,组里只有我和科长李军。李军不善言辞,他一见到温晓雅来就微笑着主动走出科室。
“科长,您为什么一见温晓雅来就出去?”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李军。他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有你们年轻人的话题,我一个半老头子待在那里,你们一定感觉不方便。”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科长一定觉得我在和温晓雅谈恋爱吧,我倒巴不得温晓雅能够和我谈恋爱呢,可人家那么漂亮有才华,哪能看上我?”“你们郎才女貌,有什么不般配的?我倒认为她能够看上你,才是她的福气呢。”
这一年初秋,河北作协邀请我去北戴河参加一个笔会。我报到时突然发现,已签到的人员名单里竟然有温晓雅的名字。我想这不会是重名吧,会有这么巧吗?于是,我问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这个叫温晓雅的作家是不是香河人?”对方点点头。
我放好行李,便急匆匆地敲响了温晓雅的房门。打开门,温晓雅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问我:“你也来参加笔会了?我正想着怎么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呢,你就闯进来了,这是不是老天对我的眷顾?”“我可不算啥,我刚才在签到簿里看到了大作家徐光耀的名字。”温晓雅激动得跳了起来,睁大眼睛问:“就是那个写《平原烈火》和《小兵张嘎》的徐光耀?”“当然是他了。”温晓雅高兴得一下子攥住了我的手,说:“感谢生活,感谢这个美好的时代!”
无奈的分别
那次笔会上,我们不光见到了老作家徐光耀,还见到了著名作家铁凝。铁凝在笔会上发言,她神采奕奕,整个人看起来热情得像一团火,走到哪里,哪里就欢声一片。
20世纪80年代,北戴河夏天的夜晚是诗意和恣意的。此时,最初的摇滚乐已经在这里流行,很多背着吉他、蓄着长发的年轻人坐在海边,弹奏着他们喜爱的歌曲。当年,我和温晓雅都很喜欢《橄榄树》,因为不管这支曲子采用的是摇滚唱法还是民谣唱法,都非常令人感动。
那个夜晚,也许是受到外界环境的感染,温晓雅竟然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她激动地说:“我多么希望以后的生活永远充满欢乐,充满诗意,永远没有痛苦和忧伤。”我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说:“小丫头片子,别说我们生活在现实中,即使我们生活在童话的世界里,也会有痛苦和忧伤的。”
那时我们对生活和文学充满了五光十色的幻想,但即便文学风靡一时,也终究成不了生活的常态。
我参加完这次笔会,一回到县委宣传部就被调到县广播电视局上班了。我在县广播电视局担任新闻部主编,虽然每天仍和文字打交道,但新闻稿件和小说的文字差别太大了。小说可以虚构、夸张和拟人化,但新闻稿件却不行,它不光需要翔实的数字,还需要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事。为了写好新闻稿件,我只好暂时放弃小说写作,甚至远离了文学,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工作中。
调到县广播电视局工作后,温晓雅来看过我几次。每次看到我忙得不可开交,她都惋惜地说:“看把你忙的,不就是一个新闻部主编吗,至于把文学也牺牲了吗?难道还有比文学更神圣的事业?”我苦笑着说:“文学当然是神圣的,但对于我们这些小人物来说,再神圣的事业,如果无法填饱肚子,也只能暂时放弃,因为只有首先解决温饱,我们才能考虑其他。”
也许由于我过于忙碌,也许我讲的那些对文学的论述温晓雅不喜欢听,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温晓雅都没有再来找过我,那些要好的文友也渐渐和我疏远了。没人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想念温晓雅。
一句未完的诗
很快就到了周六。为了能早一点儿见到温晓雅,上午刚过10点,我就去了刘健说的那家饭店。当我走进包房时,一个温婉的美丽女人突然向我伸出了手。我紧紧地握住了这只手,这只手散发着温暖的热度。我握着,有些讶然,20年后的我们再次见面,竟然和谐得没有任何障碍,就像一对刚刚分别两三天的老朋友,没有一丝尴尬。
“晓雅你不是挺好吗?”我的激动在言语错乱上暴露无遗。温晓雅则温柔地笑着说:“当然很好,你和刘健都很好,我们的很多朋友都很好。”“这么多年不见,我以为你去山南海北了呢。”“其实我去的地方比你认为的山南海北要远得多。自从咱俩在广播电视局分手后,我就去了英国。我去英国没有对任何人讲,所以20年杳无音信,大家一定认为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只是认为你可能去了国内某一座城市,说不定哪天你就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我不敢打探你的行踪,文学已经退至边缘,我很怕有关诗歌和你的美丽梦想也不复存在了。我想在心里保留一份至真至纯的美的感觉。”我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弥补了当初的遗憾。
温晓雅忽地流下了眼泪。“我相信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有时在我们心灵深处保持的那份至真至纯的感觉,也许一生你都不想触碰。因为一旦你触碰到事物的本来面目,那么唯一安慰你的一些念想,也就不复存在了。”听温晓雅一边流泪一边这样说,我也红了眼圈。
吃过饭,温晓雅提议去田野上走一走。风掠过麦浪,掀动她的衣角,也掀动着那些沉睡的时光——无论过去多少年,我和温晓雅,我们和诗歌与文学之间,那种琴瑟和鸣的共振始终未散。“当然要走。”我望着远处起伏的绿意,“这片土地记得我们年少时的足迹,踩过的田埂还留着诗行的平仄,布谷鸟的啼鸣里藏着未写完的韵脚,就连蛙声,都还是当年我们念诗时的和声。”
温晓雅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穗饱满的麦子,指尖抚过麦芒的纹路,像抚过一首诗的句读。她抬头时,眼里的泪光映着天光,亮得像20世纪80年代的星光。“20年算什么呢?你看,诗意的大地没老,舒婷的诗还在被人轻声念起,至真至纯的文字仍在心底发芽,而我们——” 她转头望向我,笑意漫过眼角的细纹,“我们带着这些诗行走来,本身就是时光最温柔的答案,又何须再问圆满?”
风穿过田野,送来远处隐约的蝉鸣,像一句未完的诗,在岁月里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