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复兴号以350公里的时速掠过广袤大地，与它并行的铁轨上，时常可见一列绿皮火车正不紧不慢地行进。它们源于同一条血脉，却遵循着截然不同的时间哲学。

在绿皮火车上，时间不是被优化的对象，而是被体验的存在。它不仅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一个时代的抒情诗人。它的每一声汽笛，都在提醒我们：在抵达之外，还有相遇；在目的之外，还有过程。这里是观察中国社会结构、人际关系与集体情绪的流动现场，是理解“乡土中国”最真实的窗口。

它保留着工业时代最后的人际温度——陌生人会在摇晃的车厢里分食水果，会在夜晚的硬座上相互倚靠着入眠，会在漫长的旅途中交换彼此的人生片段。它也承载着转型期社会的真实面貌：务工者塞满行囊的期盼，学生初次远行的憧憬，小贩辗转城乡的坚韧。它不掩饰拥挤、嘈杂与不便，却也坦荡地容纳着中国人最朴素的情感与生命故事，让你在缓慢的节奏中，重新学会注视窗外的风景，聆听陌生人的故事，感受时间本身的质感。

今天的绿皮火车，不是对现代化的抗拒，而是对多样性的一种坚持。它提醒着我们：有些抵达，值得慢一点儿；有些过程，本身就是答案。当我们在呼啸声中奔向未来时，那一抹绿色依然在平行的轨道上缓缓行驶，驶向那些尚未被速度完全覆盖的远方。

本刊编辑部

一个流动的社会共同体

文|张思宁

绿皮火车在一个特定的时空胶囊里，重新打开了人与人、人与世界乃至人与自我的关系。

春运期间，众多返乡者有序排队，登上驶向家乡的绿皮火车。（图片来源：图虫）

若说以速度和效率为目的的高铁是现代性的功能化运输工具，那么，慢下来的绿皮火车便是一个独具特色的社交容器与互动场域。在这里，每一节车厢都如同一个高度浓缩的社会单元，展现着基于人情的信任与协作，映照出中国社会变迁的微观图景。

短暂的同行

几乎每一位乘坐过绿皮火车的人，都拥有类似的感官记忆。踏入车厢，一股混杂着体温与各种食物气味的暖流扑面而来，与之交织的是鼎沸的人声：“哥们儿往这边让让呗。”“大姐，我能不能跟您换个座？”无论身处工业时代还是信息时代，绿皮火车乘客原有的社会身份都会被暂时悬置，无论是学生、农民工、职工还是企业家，都被简化为一个共同的角色——同行者。

这种角色的趋同，与车厢的设计密不可分。高铁将座位调整为单向就座，在物理和心理上拉开了人际距离，乘客在手机、iPad等电子媒介的作用下，更容易进入一个私密化的“茧房”，形成回避面对面交流的行为模式。而绿皮火车面对面就座的格局，本意虽是增加座位数量，却客观上构建出一个促进视觉交流与语言沟通的物理环境。在这个封闭且需要共同度过漫长时间的空间里，人们往往会卸下部分社会面具，呈现更为本真的一面。

因而，在社会经济与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绿皮火车除了承担运输功能，还扮演着人们认识广阔世界、了解异域社会、实现跨阶层交往的重要角色。

散文《小小的善》是这样描述的：几十年前，一位初次出远门的小伙子在火车上面对一罐健力宝不知所措，邻座的年轻母亲通过“示范”——自己打开一罐并喝了一口，巧妙地维护了年轻人的尊严，不动声色地传递了帮助和善意。

绿皮火车上，温情比比皆是。人们之所以怀念它，是因为它让旅行不再只是空间上的移动，更是一场鲜活的生活体验与生命细节的浮现，其中包含着短暂却真实的人际关系的缔结。

这种过程性互动体现在每个细节中，分享零食、帮忙安放行李、畅谈旅途见闻，都是打破陌生隔阂的契机。尤其在用餐时间，浓郁的方便面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此时若有人恰好多出一包榨菜，而另一人正急需，这种不经意的馈赠便成了拉近彼此距离的桥梁。泡面冲泡时的“咝咝”声、嗑瓜子的“噼啪”声，夹杂着天南地北的方言、孩童的哭闹，再配上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节奏，各种声音交织叠加，酿成了独属于旅途的交响。

由此，硬座车厢的乘客们建构了一种短暂的、基于普遍信任假设的互助网络。他们默认陌生人是友善且可信任的，而提供帮助者，也隐含着在未来需要时能获得回报的预期。几十个小时的旅程中，陌生人之间可能迅速建立起“车厢友谊”，大家聊天，打牌，照顾彼此的孩子。

有网友在社交媒体分享过自己的经历。她上大学时，一次放假回家，因为没有买到坐票，需要站上十几个小时。她靠在车厢走道的椅背上，站得整个人几乎都要麻木。此时，坐在边上的姑娘忽然悄悄地碰了碰她的手：“我坐累了想站一会儿，你要不要坐一下？”一路上，两个女孩来来回回换了很多次，最后都疲惫不堪，却没有任何怨言。最终，同排的其他两位乘客自动往里挪了挪，又腾出了半个座位。

这些故事让人们在回溯乘坐绿皮火车的体验时，记忆往往是生动、深刻且充满细节的，甚至多年前的乘车趣闻和奇遇都能被清晰地描述。而对于高铁，人们肯定其速度与舒适的设施，也认可乘客通常表现得更为文明、讲究礼仪，但同时也感到人与人之间缺乏交流，因而旅程略显平淡，鲜有意外之喜。

当然，绿皮火车上也并不总是温情脉脉的“田园诗”。有人吞云吐雾，有人高声通话，有人外放电子设备，座位充裕时，还有人脱下鞋子将长排座椅当成临时卧铺。这些行为，恰恰是部分年轻人更倾向于选择高铁的原因。这是因为高铁以基于系统规则的信任，取代了绿皮火车基于人情的信任。

无字之规

火车从诞生起，就代表着一种严密的规则体系。铁路的运行要求乘客必须严格遵守列车时刻表，个人的行程与时间，已无形中被纳入一套精密的系统进行规划与管理。

于是便有了“赶火车”的说法。李翔还记得高中毕业那年，一群同学乘火车去沈阳世博园的狼狈场面——30多个十八九岁的孩子，背着包，拎着手提袋，男同学拉着女同学，一路冲上楼梯，在候车室里狂奔，生怕误了车。

作为公共空间的车厢，乘务员、列车长以及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共同构成了一种近似于全景敞视的监督结构。乘客被要求自觉地遵守规则，如保持安静、对号入座、禁烟区不吸烟等，以此维系车厢内的基本秩序。

违背规则，自然会受到惩罚。2018年，一个男乘客在G334次高铁上占了一位女士的座位，工作人员劝说无果，事后他还扬扬得意地在微信里说：“把一车子的人耍得团团转，包括列车长、警察、一车厢的乘客，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殊不知，他多了一个绰号“高铁霸座男”，等待他的是治安罚款200元，以及禁止乘坐火车180天。

除去成文的规则，车厢内更有一套复杂而微妙的“无字之规”在运行，这套规则的核心是礼制与人情。如何轮流倚靠小憩？如何协商换座？如何应对霸座行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并非全然写在乘车须知里，而是藏在乘客们的日常智慧与即时交流中。

这种情况，在硬卧车厢体现得尤为明显。

2024年，一则“阿姨吐槽年轻人下铺挂帘子不让坐”的新闻一度成为网络热点。对此，经常坐卧铺的90后刘先生表示：“这个下铺旅客的行为让我有些不太理解。”在他看来，下铺享受了便利，也要默认为中铺和上铺的旅客提供一定的便利。

在这里，一个小小的隔间塞满六张床铺，白天使用权的分配，便成为一门微妙的协调艺术。从设计初衷看，早期卧铺车型确有让上铺和中铺乘客白天坐下铺的考虑，这也让下铺因其白天事实上的共享属性，而具备了更好的就座体验。

因此，购得下铺票的乘客，几十年来在享受这份“幸运”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公共资源”受益者的角色，白天允许他人临时坐一坐，便成了这种资源分配机制下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这一切必须建立在相互礼让与征得同意的基础之上。“你不能脱了鞋在我的床铺上盘腿而坐，也不能把瓜子皮丢满床单。”刘先生补充道。这种边界感，恰恰是这种“无形之规”得以维持的前提。

另一种典型情境是换铺。换，是情分；不换，是本分。行与不行，都在语言的交流与试探中呈现，核心在于对“真实需求”与“占便宜”的直觉判断。一旦真的需要帮助，许多人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社交媒体上，发生在绿皮火车上的一个故事被上千人点赞：一位架着拐杖的上铺乘客想换到下铺，当年轻的下铺乘客提出需补50元差价时，上铺乘客掏出100元说道：“谢谢，不用找了。”下铺乘客愣了一下，随后将100元塞回对方手中，自己默默爬到上铺。这看似是一场关于规则的交易，却在寥寥数语与细微动作之间，流淌出人情的温度。

所以，尽管乘坐绿皮火车的体验常是爱恨交织的复杂混合体，但许多人的记忆滤网最终留下的，多是温情的底色。

告别与乡愁

从社会学视角看，绿皮火车也承载着乡愁。这并非简单的怀旧，而是在缓慢移动中，与土地、与人情、与过往时光重新连接的深刻体验。

2025年初，一篇名为《旧轨还乡》的初中生作文在网络上引发广泛共鸣。孩子用稚嫩的笔触写道：“和姥姥姥爷坐25个小时的慢车回老家，车厢里飘着泡面的味道，姥爷靠着窗打盹儿，阳光在他脸上慢慢移动……高铁太快了，快得来不及做一个完整的梦。”对于这个家庭而言，旅程的价值早已超越单纯的抵达，它是一次缓慢展开的家庭仪式，是亲情在密闭空间里的温煮慢炖，是实体化的归途期盼。

正如《驿动的心》中所唱：“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歌词道出了一个事实——车票与绿皮火车早已超越物理属性，成为一代人，尤其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数以亿计的农民工、求学者、异乡漂泊者乡愁的集体符号与文化图腾。

“每当你听到‘××站到了’的报站声，就知道离家又近了一步。”异乡人刘德兴回忆说，那些年，无论是皱褶的硬纸板车票，还是后来的磁介质车票，上面印着的出发地与目的地，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贴身收藏，那不仅是乘车的凭证，也是通往家乡与记忆的钥匙，一张张摞起来，便是他漂泊岁月的见证。

乡愁常来自漂泊，当很多人一起漂泊时，往往意味着社会变迁。由此，绿皮火车本身，也是社会变迁的见证者。

新中国成立初期，车厢里的年轻人齐声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搪瓷缸里的开水随着火车轻轻晃动。他们即将奔赴远方，把北大荒变成良田，在“大三线”的建设中让工厂在山间扎根。车厢里充满集体主义的豪情，可也藏不住某个靠窗倚坐的姑娘悄悄擦去的泪水。

待到改革开放，绿皮火车成了连接城市和乡村的桥梁。那些年南下的列车里，挤满了背着编织袋，肩扛被褥、锅碗瓢盆，怀揣致富梦的第一代打工者与弄潮儿。这时的绿皮火车，既承载着希望，也装满了辛苦。穿西装的人和戴草帽的农民坐在一起，在颠簸中完成了一次次城乡之间的人口流动。

在熟人社会渐趋松动的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绿皮火车仍保留着一种基于“缘分”的传统交往模式，承载着人们心底对温暖和陪伴的渴望。

它的每一趟行程，每一扇车窗，都映照着一个时代的侧影。　　　　　　

“哐当哐当”一本账

文|孙秀峰

           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5633次列车，为方便乘客外出售卖山货，允许乘客携带家禽上车。

           （摄影：胡创民）

普惠的轨道

如果说高铁是效率的图腾，彰显着经济发展的澎湃活力，对应着中高收入群体与商务人士对速度的追求，那么绿皮火车便是普惠与公平的具象表达。它以低廉的票价，托举着低收入群体的基础出行需求，其票价标准已30年未变，传递着不可或缺的民生温度。

在温州务工的张先生对此深有体会：从温州回老家郑州，高铁二等座需600多元，而K字头的绿皮火车硬座票价仅为170多元。尽管他们能够承受高铁的价格，但精打细算的习惯，让他们和过去十几年一样，选择了坐绿皮火车回家。“这样一趟，我们夫妻俩能省下800多元，能置办不少年货了。”

即便是价格更高的卧铺，对路程较远的乘客而言，仍可能成为高性价比的选择。运行于沈阳与北京间的K53/54次列车，因其全列卧铺、中途不停、夕发朝至，被誉为“移动宾馆”。硬卧下铺182元、软卧下铺275元的票价，相较于高铁通常300元以上的票价，依然颇具竞争力。这趟列车近来在社交媒体上被重新发现，因其“睡一觉就到，感觉太舒服了”的好评而走红，也成为许多“宝妈”的心仪之选。

“坐最早一班的高铁到北京也要大约10点半，这趟卧铺一大早就到北京，办完入住吃个早饭直接开逛，效率其实更高。”沈阳人刘洋说。若是举家出行，包下一个软卧包厢，关上门便是一个移动的温馨小家。

绿皮火车还可以成为一些特定情况下的高性价比方案：它如同天然的青年旅社，“眯一觉就到目的地”；停靠的车站多位于市中心，与常建在郊区的高铁站相比，在经济和时间上都更利于短途旅客出行……由此可见，绿皮火车的存在，丰富了消费者的选择，让不同收入水平和偏好的人，都能找到实现自身效益最大化的出行方式。

更重要的是，绿皮火车可以深入高铁网络无法覆盖的偏远地带，如公交车一般站站停靠。

执行此类任务的，是被称作“公益慢火车”的绿皮火车。它们票价多年不变，普遍运营亏损，背后是国家的倾力支持，体现着经济学理论中的“正外部性”——算的不是一辆或几辆列车运营的得失、能否收回成本的“小账”，而是民生的“大账”。

滇黔地区群山中蜿蜒的5651次列车，全程261公里，停靠16站，最高票价36.5元。穿行于湘西山区的K9262次列车，则将怀化、娄底的偏远乡镇串联起来，当地居民“不出镇子即可登车”，直达深圳等地务工。这种从乡镇直达目的地的便利，为带着大件行李的务工人员免去了中途转车的周折与额外花费。

行驶在秦岭深处的6063次列车，堪称公益慢火车的典范。350公里里程，运行9小时20分钟，全程最高票价仅需39.5元。它途经33个车站，站站必停。沿线20个小站无须提前购票，上车补票即可。列车工作人员还建立微信群，及时发布运行信息，方便沿线居民安排出行。

如今，这趟列车早已超越交通工具的范畴，成为沿线居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方便老乡，列车设置了“惠农车厢”，四壁挂满沿线土特产的照片与介绍。《人民日报》曾这样记录车厢中的温馨场景。广播里，乘务员字正腔圆地播报农产品信息：“旅客朋友们，今天车上为您准备了新鲜的苹果、花椒，苹果每斤1.8元，花椒每斤12元，有意的乘客请到6号‘惠农车厢’找赵明英购买。”这项从2018年延续至今的服务，有时在车上就能帮老乡将背篓里的农货卖光。同时，车厢内还提供农贸市场分布图和劳务用工信息，成为山民的“致富信息港”。

根据规定，超过25公斤的行李需支付运费，但考虑到老乡的生活状况，铁路部门特批运费全免。列车甚至拆除部分座椅，改造为家禽存放区。有人在背篓里塞了400多个鸡蛋，两个戳了孔的麻袋上分别露出16个鸡头和6个鸭头。“这些活物别的车不让上，我们百十号人都靠这车做小买卖！”

“从燕子砭到广元车票只要4元，我一趟趟背，一点点卖，家里几个娃都供出来了。”家住宁强县燕子砭镇的李大平说。他的脚边，是近200斤的板栗、花生等山货，麻袋撑得鼓鼓囊囊。

如果说高铁体现的是令人惊叹的“中国速度”，那么这里流淌着的便是细腻温暖的“中国温度”。

绿皮火车的经济学，也藏在那些“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吆喝中。1991年的某一天，一个创业失败、兜里空空的青年在车上泡了一碗家乡带来的方便面。下好酱包料包，热水泡上三五分钟，盖子一开，扑鼻的香气引来众多旅客的询问——当时市面上的方便面，多是一个面饼配一个粉包，里面是盐、辣椒粉、胡椒粉、味精之类的调料，充饥尚可，口感平平。

得知他的境遇后，一位邻座大爷反问：“一人买一包，你能卖出去多少？”第二年，这个小伙子开发了一款产品，其中配备了叉子的碗面，恰与绿皮火车上乘客的需求完美契合，也因此迅速占领了绿皮火车市场。

这款产品的名字叫作：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为“慢”付费

当社会被高速运转的齿轮推动向前，慢行的绿皮火车，意外地承接起现代人日益增长的心理需求。它不仅是将人们从A地运往B地的工具，更演变为一个独特的生活场景，承载着现代人的情绪消费——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专门为绿皮火车买单，并以此成为行为经济学中的无数鲜活案例。

这些旅客不是传统经济学中所描述的，进行精确成本收益计算的“完全理性经济人”。恰恰相反，他们是感性的、受情境影响的真实的人。对他们来说，乘坐绿皮火车不仅是一种交通选择，更是在完成一系列围绕情绪体验产生的、可被清晰识别的消费行为，车票则成为这种情绪体验的入场券。

提到情绪体验，就不得不提起行为经济学中的“体验效用”。这一概念的提出者、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丹尼尔·卡尼曼指出，人们对一段经历的评价，并不取决于全程的平均感受，而是由高峰时刻和结束时的感觉决定。

这种“体验效用”，在宁波市鄞州高级中学的春游中体现得尤为显著。这所学校有一个坚持了近20年的传统：包下一整列绿皮火车，载着高一和高二的师生去南京春游。对于许多第一次乘坐绿皮火车的学生来说，整个过程充满了新奇和兴奋。缓慢的节奏、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都成了他们体验不同于日常紧张学习的感觉的机会。

10小时的夜行火车上，一节节车厢演绎着不同的青春故事：有的车厢为同学们举行了集体生日宴，在一起狂欢；有的车厢开启了闲聊模式，聊着在平日的学习生活中未曾说出口的“八卦”；有的班级会进行“沉浸式”学习……在这里，过程本身就成了高峰时刻的体验。

情绪价值也体现在个人的实践中。张琳一家至今对2017年的一次旅程念念不忘：从沈阳坐高铁到本溪，然后登上乘客寥寥的4315次绿皮火车。这趟火车穿行于太子河河谷，两侧的青山绿水、可开启的车窗、连续的弯道，使其成为辽宁火车迷的打卡胜地。车厢空旷，一家人聊天儿、拍照，看火车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桌板上放着水果饮料和画板，推开窗，清凉湿润的山风扑面而来。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沉浸式的体验中很快过去。目睹此景，列车长会心一笑：“又是专门来坐火车玩的吧？我们常能遇到。”

虽然这列绿皮火车的票价只有个位数，但总成本并非最低——为了这一个多小时的旅程，需要额外加上每人25元的高铁票价。但在张琳看来，自己并非将这笔开销单纯记入“交通费”的开销里，而是将其拆解并分别归入购买怀旧之旅的“娱乐体验”账户、购买松弛感的“精神消费”账户和购买观察社会行为的“社交”账户。因此，尽管花费了时间和金钱，但“总收益”却很高。

这种专程体验某趟火车的行为，在火车迷圈内被称为“运转”，即“为了坐火车而坐火车”。他们购买的早已不是绿皮火车的功能核心。对于资深火车迷来说，哐当哐当的节奏，就像一首钢铁交响乐。《三联生活周刊》曾这样描述他们的乐趣：“绿皮火车的声音是特别好听的，车轮撞击铁轨，你能听到力量和节奏，有缝轨的声音尤其销魂……”对他们而言，绿皮火车已从“运输服务”转变为“体验产品”。他们消费的是一段独特的经历、一种情绪和一系列可供分享的故事与照片。

让张琳略感遗憾的是，那列能开窗、靠风扇降温的“纯正”绿皮火车，已于数年前停运，取代它的是新型的空调硬座。这类升级版绿皮火车，因其乘坐体验更为舒适，正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重新发掘，成为一种“走出办公室信息茧房的生活方式”。

很快，张琳找到了一个“平替”，沈阳开往丹东的4325次列车，驶过本溪后，这趟列车便穿行于太子河支流细河的河谷中。资深铁路爱好者与研究者普遍认为，许多传统铁路线的沿途风光远较高铁线路丰富精彩。以沈丹铁路为例，受早年工程能力所限，它蜿蜒于河谷两侧，隧道较短，却也为旅客留住了更多窗外的风景。相比之下，追求效率的沈丹高铁则“逢山开道”，笔直穿行于漫长的隧道中，景观不免相对单一。

这也是一趟典型的“站站乐”，平均站间距约10公里。张琳一家由此开发出新玩法：下车后，沿铁路附近的道路步行一站，再乘返程的4326次回到沈阳。今年的国庆、中秋假期，全家从下马塘步行至南芬。一路上没有景点，但胜在自然。地图上15公里的路程，他们绕来绕去走了30公里。沿途村子里晾晒的农作物、老房子上的装饰，植物、昆虫、鸟类，甚至石头，都成了旅途中的惊喜发现。

对这些专门乘坐绿皮火车的旅行者而言，此刻的绿皮火车车票，已成为个性化旅行定制的凭证，也让他们有了更多塑造旅程的自主权。　　　　　　

绿色里藏着流金的夕光

文|汪磊

电影、电视剧、文学作品等众多艺术形式里，绿皮火车频频现身，它几乎成了一种万能的叙事工具。

导演们的理想之地

电影世界中的绿皮火车，从来都是自带张力的“戏剧容器”。摄像机架在硬座车厢的那一刻，五湖四海的故事便在此汇聚。逼仄的空间里，冲突与包容共生，善意与算计交织，人性的多面性被极致放大，定格成催生戏剧张力的理想之地。

2004年贺岁片《天下无贼》的核心场景，便定格在一列行进中的绿皮火车里。王宝强饰演的农民工“傻根”，揣着打工攒的6万块钱踏上归途。他的出现，让两伙窃贼与便衣警察意外狭路相逢。封闭的车厢里，社会群像激烈碰撞——小贩推车叫卖的吆喝、乘客打牌的喧闹、邻里间七嘴八舌的闲聊，勾勒出一幅热闹的人间浮世绘。

“你们谁是贼啊，站出来给俺老乡看看！”在这列微型社会般的火车上，为了守护傻根“天下无贼”的淳朴信念，刘德华与刘若英饰演的盗贼情侣，在良知与利益间挣扎，与张涵予饰演的警察短暂构筑起一个乌托邦。当刘德华饰演的角色小心翼翼地将挎包放回傻根身边，那份无声的救赎，瞬间击中了无数观众的心。在这里，真诚与欺骗仅一席之隔，正义与贪婪在此短兵相接，绿皮火车的拥挤与嘈杂，本身就是推动戏剧冲突的关键机制。

同样由王宝强主演的电影《人在囧途》，则呈现了更为写实粗粝的春运图景。春运时节的火车硬座，是无数务工者混合着艰辛与期盼的集体记忆。上车如同冲锋，背着帆布包、提着蛇皮袋艰难挤进车厢，在混合着泡面、汗液与烟草气味的污浊空气中寻找座位，过道里人贴人、水泄不通。与徐峥饰演的精英人士的窘态形成鲜明对比，王宝强塑造的农民工形象在车厢内谈笑风生、如鱼得水。电影无须过多铺垫，绿皮火车与春运的组合画面，能瞬间唤起中国观众的共鸣——那是一种近乎全民共享的深刻体验。

春运，这场人类规模最大的周期性迁徙，为绿皮火车注入了独一无二的“中国味道”。曾有记者记录，一辆缓慢行进的绿皮火车里，平均30平方米的空间竟挤着近200名农民工，他们头顶化肥袋、背靠背站着入睡。火车站的人潮、车厢外的熙攘，无一不是社会结构的真实切片。影片捕捉了旅途的狼狈，深刻映射出中国人对“回家”近乎执拗的渴望，对他们而言，一张车票便是最大的幸运。

2020年上映的电影《囧妈》，则将火车打造成观察中国式家庭关系的绝佳舞台。主人公徐伊万意外与母亲一同踏上开往莫斯科的火车，平时一言不合便可摔门而去的二人，在封闭的绿皮车厢里不得不长时间面对面相处。母亲事无巨细的关怀与儿子成年后的叛逆，在缺乏私人空间的环境里被迅速放大激化，推动着戏剧冲突升级。最终，母子二人在旅程终点实现了相互理解与亲情升华。

除去动作与喜剧，绿皮火车同样擅长酝酿爱情与诗意。2003年的电影《周渔的火车》，片名直接点出“火车”的核心地位——它不仅是空间移动的工具，更是情感流动的载体与象征。巩俐饰演的周渔，为爱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每一次登车与离车，都标志着她情感轨迹的转折。火车是她穿梭于精神理想与现实俗世的媒介，更是心灵的暂栖之所与永恒漂泊的寓所。车厢内昏暗的灯光、摇晃的座椅，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共同营造出深刻的漂泊感。文艺片导演钟情绿皮火车，正因其“慢”与“旧”，为情绪的酝酿、停顿与回旋提供了天然的物理空间与心理缓冲带。

绿皮火车承载着已然逝去的慢旅时光，也成为导演们的叙事宝库。他们用它讲述江湖道义，描摹世态炎凉，再现迁徙洪流，更抒写爱情诗篇，让这一移动的空间，永远留存于银幕的人间百态之中。

故事里的故事

倘若银幕上的绿皮火车是演绎社会百态的公共戏台，文学领域中的它，则更多承载着个体化的生命体验与深沉情感。抽离火车这一意象，中国当代文学中关于漂泊、离别与时代变迁的故事，恐将失却几分特有的沧桑与诗意。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堪称普通人的奋斗史诗。弟弟孙少平的人生转折，几乎总与火车相伴。火车既象征着他对逃离贫困与封闭的强烈渴望，也寄托着一个农村青年对未来的全部想象。对孙少平及其同时代青年而言，绿皮火车非但不慢，反而以强大牵引力，成为他们奔向外部世界的“希望号”。每一次旅程，都满含改变命运的兴奋与惶惑。

孙少平初次乘火车时，眼中闪烁的新奇与激动，被同样出身农家的路遥精准捕捉，更引导读者共情：“如果你出身于山区农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到平原，并且第一次去大城市，你就会和此刻的孙少平抱有同样的心情。”这已不只是文学虚构，更是源自真实生命经验的深刻书写。正如文学评论家李陀所言，路遥笔下的火车是“现代化与个人出路”的象征，承载了改革开放初期一代青年的集体焦虑与梦想。

与孙少平借助火车离开相反，王安忆短篇小说《本次列车终点》讲述的是一场回归的困顿。知青陈信乘火车从遥远的新疆，返回魂牵梦萦的大上海。为了这趟归程，他放弃了稳定的教师岗位，也放下了一段青涩恋情。但当火车真正抵达终点，他却发现自己与故乡之间已生出无形的隔膜：城市生活的节奏令他无所适从，身体与心灵都难以融入。这部作品中，绿皮火车凸显了时代剧变下城乡的错位与个体身份的失落。对陈信而言，火车曾是通往理想生活的希望，最终却没能把他带回记忆中的家。归来并非终点，有时是另一种漂泊的开始，或是一段新征程的序章。

火车更代表着离别、相遇与错过。擅长用火车编织小人物温情与悲欢的迟子建，在《踏着月光的行板》中，记叙了一对分居两地的恩爱农民工夫妻，中秋节当天在相向而行的慢行列车上一次次遗憾错过。结尾处，迟子建将命运交错推向极致：月亮升起后，两列交错的列车上，两人刹那间互望一眼，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这堪称绿皮火车版的《麦琪的礼物》，那份深情凝视，让短暂的错过化为永恒的瞬间。

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对绿皮火车的情感更为复杂。韩寒曾多次在杂文中吐槽绿皮火车的慢、脏、乱，引发同龄人的广泛共鸣。但他后来却格外欣赏盲人作家、歌手周云蓬的散文《绿皮火车》。不同于韩寒的抱怨，周云蓬笔下的绿皮火车充满生命力。对一位盲人歌手而言，火车不仅是交通工具，更是感知世界、思索存在的独特空间。车厢里的气味、声响与触觉，都成为他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系的途径。在这里，绿皮火车不是落后的象征，而是承载鲜活生命体验的移动容器。

那粗粝质感的“绿”

当绿皮火车在影视与文学中承担叙事与记忆载体时，视觉艺术领域里的它，正以更直接的形态获得新生。其特有的缓慢、陈旧与粗粝质感，天然成为艺术家取之不尽的“素材库”，在音乐、绘画、摄影等形式中被反复演绎与重构。

朴树1999年发行的《火车开往冬天》，旋律与歌词精准映衬着世纪之交年轻一代的迷茫与憧憬。彼时高校扩招伊始，无数青年学子乘坐绿皮火车涌入大城市求学。火车象征着现代性、旅程、不可逆转的离别与未知远方，年轻人的自我意识在时代浪潮中蓬勃迸发——即便前方是“未知的寒冬”，也挡不住探索的欲望。每首广为流传的歌曲都是时代的剪影，那载着莘莘学子驶向大都市的绿皮火车，何尝不是那个时代最激奋人心的《奥德赛》史诗？

从视觉美学来看，绿皮火车独特的绿色漆装，是融合岁月痕迹的略带灰调的绿，天然营造出静谧、内省且带些许忧郁的诗意氛围。这种色彩极适合表现孤独、等待、远行等含蓄深沉的主题。画家高小华1981年创作的巨幅油画《赶火车》，以全景式构图描绘了20世纪80年代人们赶火车的场景：车窗里向外探视的乘客，车门口拥堵的人群，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阶层的人们，将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凝聚于这一刻。这幅作品堪称生动的社会文献，让后世观众得以管中窥豹，一睹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人的精神风貌与社会气息。油画颜料厚重饱满的质感，尤其是那抹沉静的橄榄绿，瞬间将人拉回那个生机勃发又充满张力的年代。

如果说《赶火车》是车厢外的宏观社会图景，王福春的摄影作品《火车上的中国人》则打开了车厢内微观生活的万花筒。人们打麻将消磨漫长时光，在过道集体做广播体操舒展肢体；年轻母亲因车厢拥挤，用八宝粥罐充当孩子的临时便池，尽显生存的智慧与无奈；新婚夫妇兴奋地向邻座展示婚纱照，将私人喜悦化作车厢内的公共庆典。还有玩“倒挂金钩”的赤膊男子，在拥挤中开辟活动空间；中铺女青年拉着二胡，琴声吸引上铺男青年注目，成就浪漫邂逅……这些瞬间共同构成了微缩景观：在混乱中寻秩序，在窘迫中创欢乐，在漂泊中盼连接。

影像记录的意义，不仅是对一种交通工具的怀念，更是对一个时代气质与人际关系的珍藏。在绿皮火车主导的年代，天南海北的人迅速熟络，生活临时交织，这种高强度、高密度的人际互动，在如今高度个体化、数字化的时代里，显得尤为珍贵。

或许这就是绿皮火车在文艺世界中获得永生的秘密。它从未只是一种交通工具，更是一个时代的抒情诗人。每一声汽笛都在提醒我们，抵达之外有相遇，目的之外有过程，速度之外有温度。　　　　　　

让思绪飘向窗外的旅程

文|王雷

今天的铁轨不再是冰冷的交通线，而是可触摸、可品味的流动文化客厅。

驶过大兴安岭林海雪原的绿皮火车。（图片来源：图虫）

以熊猫之名

如果有人问从成都到新疆该怎么走，你脑海中或许会闪过呼啸的高铁、快捷的航班，或是自在的自驾。但今年，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悄然走红——绿皮火车。

没错，就是那辆看似已被时代甩在身后的绿皮火车。如今它身披俏皮的“熊猫”外衣，即便单程票价高达5.59万元，依旧一票难求。2025年5月18日，这列特别的“熊猫专列·成都号”从成都安靖站缓缓启程，载着109位旅客，驶向8000公里外的新疆喀什。运营方资料显示，这条新疆线路早在2024年12月就启动了全球预售，市场反响格外热烈。今年5月至10月计划开行的10个班次，车票早已售罄。在旅客眼中，这列“移动的熊猫主题酒店”，本身就是深度探访中国西部风情的起点。

这列由传统绿皮火车改造的旅游专列，额定载客108人，包厢内部设施堪比酒店。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旅客不易察觉的细节改造：墙体加厚了近10厘米，大幅提升隔音效果；安装的智能控制系统，能通过语音调节灯光与新风，让旅途更舒适。

最动人的设计，在于它把旅途本身变成了目的地。“熊猫专列·成都号”的熊猫管家廖乾兰介绍，列车不仅配备了音乐酒吧、KTV、咖啡休闲区、移动观影区、文化展陈区等休闲娱乐空间，日常服务之外，还会定期开展川剧变脸、调酒表演、民族歌舞、茶艺展示等特色活动，以及非遗手作体验、旅拍沙龙等互动项目。

这种慢下来的旅行体验，恰好契合了现代人对深度旅行的渴望——他们愿意花16天时间，让旅程本身成为生活的重心。

“有位澳大利亚华人游客，足迹遍布世界，去过瑞士的山川草原、美国的黄石公园等知名景区，但当列车行驶到禾木、喀纳斯时，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说这趟所见远超以往的旅行经历。”专列工作人员韦宇回忆道。

截至今年10月底，“熊猫专列·成都号”已累计运营151天，组织游客1085人次，其中六成以上是入境游客。这趟专列不只是旅游定制化服务的一次有效创新，更成了展示中国文旅魅力的国际化窗口。

不过，旅游列车并非只有豪华专列这一种形态。山东省打造的“好客山东·齐鲁1号”旅游列车，便是“文旅+交通”融合的典型代表。它在保留绿皮火车原有时代韵味的基础上进行升级，内部引入现代化设施提升舒适度，还专门设置了集茶室、观景、儿童乐园等功能于一体的特色车厢，让列车本身成为移动的文旅体验空间。更值得称道的是它的普惠性与开放性：坚持“提质不提价”，票价亲民，同时联动沿线众多景区和住宿企业推出优惠，实现“车票+景区+酒店”的一站式畅游。

如今，在全国范围内，已涌现“南方快车”“丝绸之路号”等多个特色旅游专列品牌，共同推动“铁路+旅游”业态蓬勃发展。国铁集团数据显示，今年暑运期间，旅游列车开行超500列次。这种按需开行的供给创新，有效破解了“旅长游短”的行业痛点。

这些实践，精准映照出旅游市场的新风向——慢旅行正成为越来越多人的选择。而这一变化，与国家鼓励消费新业态的政策导向恰好同频共振。2025年9月，商务部等九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扩大服务消费的若干政策措施》，明确提出要“丰富高品质服务供给”。集交通、住宿、文化与体验于一体的旅游专列，正是这一政策理念的生动实践。

向价值生长

绿皮火车与深度旅行体验相结合的文旅思路，源远流长。

早在100多年前，一些国家便意识到传统铁路线蕴含的独特旅行价值。斯里兰卡那段沿海岸线修建的铁路，被誉为动画电影《千与千寻》中海上火车的原型，如今已是全球旅行者心中的经典。它最初是英国殖民时期的茶叶运输通道，历经上百年风雨，设施虽简朴，却能让游客近距离感受海浪拍岸的壮阔，甚至像当地人一样“挂”在车门上吹风，散发着独有的原生态魅力。

挪威峡湾的弗洛姆铁路、瑞士少女峰登山铁路、美国科罗拉多窄轨铁路、秘鲁安第斯探索者列车……这些成功的国际案例揭示了一个规律：当交通基础设施的主要运输功能被更高效的方式部分替代后，其承载的历史记忆、文化景观和独特体验，便能孕育出全新的文旅价值。

中国的旅游列车，也正沿着这条道路前行。

“像新疆这类大美型旅游目的地，旅游资源并不主要表现为点状景区。交通沿线壮美的生态景观，对很多游客而言，列车比飞机更具优势。在欧美等发达国家的旅游市场，旅游列车是重要品类。随着我国旅游业的发展，未来还将催生更多精品旅游列车，它们也会成为国内旅游市场的重要产品类型。”中国旅游研究院研究员黄璜在接受采访时表示。

在人们习惯于高铁“快进慢游”的今天，旅游列车主动将节奏交还给风景与心境。它串联起藏于深巷的小众秘境和乡村旅游点，引导游客发现主流视野之外的惊喜，恰好回应了当下社会的情感需求。在高效奔跑的间隙，人们越发渴望一段有温度、有故事、允许思绪飘向窗外的旅程。旅游列车的慢，由此从交通时代的“短板”，蝶变为体验经济中独特的“长板”，仿佛在提醒每一位行者：最美的风景，有时不在终点，而在那愿意细细品味的过程里。

绿皮火车的文旅叙事，还蕴藏着更多可能。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拿起文保单位名录规划旅程，而非盲目追逐5A级景区。那些兼具工业遗产与观光价值的铁路，其独特价值正被逐渐发掘。

秦岭深处的宝成铁路观音山展线，堪称中国铁路坡度之最。铁路以三个马蹄形和一个螺旋形（8字形）展线反复叠绕三层，以长度换取高度。仅6公里的直线距离内，铁路盘绕了27公里，爬升680米，整段展线宛如“打了好几个蝴蝶结”。

这里的故事，比风景更具吸引力。韩信在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诸葛亮写下《后出师表》后经此北伐，陆游于此留下“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悲愤。到了现代，宝成铁路更见证了人类工程史上的奇迹。

新中国成立之初，建设者打穿上百座大山，填平数百道深谷，土石方量达6000多万立方米。若将这些土石方砌成边长1米的立方体，可绕地球赤道一周半。这样的故事，最终汇聚成一代人语文课本中《夜走灵官峡》的激昂与感动，也让这条铁路入选首批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

社交媒体上，已有游客分享攻略：“坐完火车，返程一定要坐长途客车，换个角度看铁路，看火车在铁轨上奔驰，更能体会当年筑路工人的伟大！”

薪火辽宁号

以“一线多游、车随人走”为核心特色，辽宁的旅游专列正打破铁轨的单纯交通属性，将其转化为一道道可触摸、可品味的流动风景。这类专列可根据旅游团体需求定制开行方案，兼具路线灵活、多点串联、在途观光、昼游夜行等突出优势，为不同群体带来专属旅行体验。

2025年6月11日，大连站人声鼎沸，720余名旅客登上“沈铁假日号”银发旅游专列，开启为期20天的新疆之旅。列车将一路穿越辽宁、宁夏、甘肃、新疆等省份，带领游客打卡白沙湖、喀什古城、赛里木湖、天山天池等11个国家5A级景区，串联起西部大地的壮美风光。

“很多跟团游行程太紧张，每天都疲于奔命。旅游专列时间更宽松，景点停留时间充足，我们能玩得尽兴，也休息得好。”55岁的大连旅客王建的话，道出了银发旅游专列备受青睐的原因。作为专门针对老年客户开发的旅游产品，银发旅游列车凭借舒适的乘坐环境和合理的运行节奏，成为老年人出行的新选择。“不用操心交通住宿，跟着走就行，省心！”简洁评价的背后，是对专列服务的高度认可。

为适配老年群体需求，列车车体进行了全面适老化改造：卫生间采用坐便与蹲便相结合的设计，加装安全扶手并采用防滑地面，还增设了SOS紧急呼叫按钮，确保突发情况时能第一时间联系工作人员。服务层面同样贴心，餐车升级为自助餐厅，提供30余种100多个品类的菜品，以低盐、低糖、低脂肪为特色，精准契合老年游客的健康需求。此外，部分专列还额外提供药品加热与冷藏、重点旅客应急呼叫、免费充电宝、免费摄影摄像、生日庆祝活动、随车医护保障、遗失物品免费邮寄等增值服务，让老年游客出行既安心又舒心。

针对东北地区冬季寒冷的气候特点，沈阳铁道文旅集团还推出了分季节规划的旅游线路服务。“冬天安排去海南、广西这些温暖的地方避寒，春天到湖南、江西等地踏青赏春。”沈阳铁道文旅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肖力国表示，这种“候鸟式”旅游设计理念，精准匹配了老年群体的出行偏好。

辽宁的旅游列车上，承载的不仅是银发群体，更有传承红色基因的年轻身影。

2025年4月22日，一列喷绘着“守望丰碑、薪火相传”醒目字样的绿皮火车“薪火辽宁号”，满载320名学员从沈阳驶向本溪满族自治县。这趟由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东北抗联史实陈列馆等多方联合推动，辽宁省文体旅产业发展集团与沈阳铁道文旅集团联袂打造的红色研学专列，早已超越单纯交通工具的范畴，成为一座移动的纪念馆。历史的厚重与青春的求知欲在车厢中碰撞交融，学员除了欣赏窗外的山水画卷，还在移动课堂里聆听抗联故事，传唱红色歌曲，沉浸式感受红色文化的魅力。

列车经行的线路，正是当年东北抗联的主要活动区域。杨靖宇将军曾率部多次对铁路沿线及温泉寺、刘家哨等车站发起破袭战，留下了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列车停靠后，学员走进东北抗联史实陈列馆，踏访抗联密营遗址，书本上抽象的历史瞬间变得立体可感。

这趟旅程巧妙地将铁路的线性流动与红色文化的深度浸润相结合，让铁轨成为一条清晰的叙事主线。在这里，交通不再是单纯的载体，而成为研学体验的核心环节，让红色教育更具感染力。

值得关注的是，这些创新实践的背后，离不开高效的跨界协同。“薪火辽宁号”是省文体旅集团与沈铁文旅集团深度合作的成果，这种模式将交通网络与旅游资源充分融合，构建起“车上学习、车下体验”的完整文旅闭环，显著提升了产品的吸引力与感染力。

从银发专列的温情陪伴到红色研学的庄重传承，从适老化服务的细致考量到文旅跨界的深度协同，辽宁以绿皮火车为载体，构建起覆盖不同群体、承载多元需求的文旅产品矩阵。在效率至上的快时代里，这些穿梭于山海之间的专列，不仅守住了慢旅行的从容与温度，更让铁轨成为串联风景、历史与人心的纽带，既满足了老年人对舒适出行的期盼，也为年轻人搭建了触摸红色记忆的桥梁，让快时代里的慢哲学有了具象的表达，更让每一段旅程都沉淀为可回味的生活质感与文化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