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加遗迹的针脚
上大学时,我曾在一本人类学画册里见过一幅印加贵族斗篷的照片——驼色羊毛面料上,红、蓝、金三色丝线织成的太阳神图案栩栩如生,那些细密的针脚仿佛带着安第斯山脉的风与阳光,在纸页间轻轻颤动。
从那时起,秘鲁针织便成了我一个挥之不去的念想:是什么样的土地,能孕育出如此充满生命力的织物?经纬交织间又藏着多少未被言说的故事?带着这份好奇与向往,我在工作第一年后开启了前往秘鲁的旅程。
初到秘鲁,我便被街头巷尾那绚烂如彩虹的织物所吸引。市场里堆叠的羊驼毛披肩泛着细腻的光泽,高原上孩童头顶的彩色帽子晃动着鲜活的纹路。
马里奥是带我解锁秘鲁针织历史的旅游向导。“世界纺织史的第一页,是秘鲁人写的。”在库斯科纺织博物馆,他指着展柜中一块不起眼的织物碎片说。这块距今8000年的棉花织物,出土于秘鲁沿海的干燥沙漠,纤维虽已褪色,但细密的纹路仍清晰可见。它证明秘鲁人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掌握了纺织技艺。博物馆的长廊里,印加贵族的羊驼毛斗篷、殖民时期的刺绣方巾依次排开,图案从太阳图腾到几何纹样,仿佛在诉说纺织技术如何随着文明更迭不断演进。
安第斯人的针织是贯穿一生的生存智慧。在的的喀喀湖畔的阿曼塔尼岛,马里奥的母亲罗莎让我见识了他们是如何将纺织融入日常的。72岁的罗莎坐在自家小院的火塘边,膝盖上放着一团雪白的羊驼毛,手中的木质纺锤飞速旋转,羊驼毛线逐渐从她指间涌出。“从我记事起,外婆和母亲的纺锤就没停过。”罗莎说,安第斯女人的一天从纺纱开始,无论是在田间等待土豆成熟,还是晚上围坐聊天儿,纺锤永远是最亲密的伙伴。她向我演示“miskuy”技法——双手快速搅拌纤维,让羊驼毛在摩擦中形成粗纱,再将两根单股纱反向加捻合股。“这样织出的布才结实,能挡住高原的风雪。”这是安第斯人在漫长岁月中摸索出的生存技巧。
羊驼毛是安第斯针织的“黄金原料”。罗莎向我展示了羊驼毛的处理过程:先用草药浆汁浸泡羊驼毛,轻轻揉搓便能去除杂质。“这是祖辈传下来的秘方,能保留羊驼毛的天然光泽。”马里奥补充道。羊驼毛保暖性是绵羊毛的7倍,且自带14种天然色彩,为针织品奠定了纯净底色。从剪毛、清洗到晒干,每一步都由手工完成。“机器无法替代双手的温度,这是安第斯针织的灵魂。”罗莎说。
秘鲁针织的色彩密码,藏在大自然的馈赠中。罗莎的小屋里摆放着各种装满染料的陶罐:胭脂虫磨成的粉末能煮出鲜艳的红色;嫩树皮熬制出温暖的黄色;地衣与树叶混合可得清新的绿色;而靛蓝则需从特殊豆荚中提取,经过发酵、还原等复杂工序。“工业染料虽然方便,但少了自然的灵气。”罗莎说,如今在传统社区,老人们仍坚持用口口相传的配方制作天然染料,这些颜色不仅持久,更承载着对土地的敬畏。
针织也是秘鲁人的生命仪式。马里奥告诉我,新生儿出生时,母亲会织一条带有家族图腾的襁褓;少年成年时,父亲会送一顶亲手织的帽子;婚礼上,新娘要为新郎织一条“日历带”;就连逝者,也要裹着手工毛毯下葬。“这是我们对土地的感恩,用最珍贵的织物表达敬意。”马里奥说。
男织帽,女纺纱
“在塔基利岛,不会针织的男人不算真正的男人。”当马里奥说出这句话时,我着实有些惊讶。这座位于的的喀喀湖上的小岛,因“男织”传统闻名,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在地。从普诺乘船3个小时后,我们抵达小岛,只见码头边男人们三五成群坐在石凳上织帽,手指翻飞间,彩色羊驼毛线逐渐勾勒出精致的纹路。
塔基利岛的男织传统,源于殖民时期的文化融合。500年前,西班牙人带来的白色针织帽,被岛民改良为本土特色的“Chullo帽”(毛线帽)。由于地处偏远,殖民影响较小,这里逐渐形成“男子织帽、女子纺纱”的独特分工。岛上男孩儿从六七岁起就要跟着父辈学织帽,第一顶必须是纯白色无图案的,象征技艺的起点;10岁要学会染羊驼毛、纺线;15岁前需织出带家族图腾的彩色帽子,才算“成年”。
在岛上的广场,我们遇到了16岁的塞瓦斯蒂安,他正用一根自行车辐条织帽,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秘诀”。“传统织针太粗,辐条细,能织出更密的花纹。”塞瓦斯蒂安腼腆地笑着,他的目标是织出一顶“能装水不漏”的帽子,这也是塔基利岛男人相亲的“硬指标”。马里奥指着塞瓦斯蒂安手中的半成品解释,Chullo帽是男人的“身份名片”:未婚男子戴红白相间的帽子,已婚男子戴全红色花纹帽,丧偶或离婚的男人会在帽檐加一道黑边,而村里的长者,帽子上会绣上秃鹰或六瓣玫瑰(代表岛上的6个社区)。更有趣的是,帽子的佩戴方式还能传递情绪:帽顶偏向右边,说明心情好;偏向左边,则表示有烦心事。
塔基利岛的女子虽不主导织帽,却掌控着“原料命脉”。我们在小巷里看到,女子们多穿红色毛衣,戴黑色头饰,手持纺锤纺纱,还用蔬菜、矿物制作染料。她们最擅长编织“日历带”,这种宽腰带是婚礼上送给新郎的礼物,需用美洲驼股骨制成的古老织机编织,一条往往耗费数月时间。“腰带上12个图案代表12个月份,黄色条纹是播种季,双头蛇则表示家中有逝者。”马里奥指着一位女子手中的半成品解释。更特别的是,女子会将自己的头发织进腰带内层。“未婚男子腰带里是母亲的头发,婚后换成妻子的,这是‘生命的联结’。”
这种独特分工是岛民适应环境的智慧。塔基利岛约2200名居民以农业、渔业为生,男子外出劳作时可利用间隙织帽,女子在家操持家务时专注于纺纱染色。马里奥说,针织品曾是岛上重要的信息载体,如今,这份传统仍被牢牢守护。
守护地域印记
“只要看一眼服饰,就能知道对方来自秘鲁哪个地区。”在利马的民俗展上,马里奥指着一件件展品对我说。阿亚库乔地区的女子穿着层层叠叠的蓬裙,裙摆上绣满复杂的几何图案;沿海城市特鲁希略的男子戴着宽边草帽,草帽既是遮阳工具,也是舞蹈时的道具;雨林里的部落则用植物纤维织出带有神秘花纹的头巾。这些差异,是自然环境与文化融合的结果——高原寒冷,服饰以厚重羊驼毛为主;沿海炎热,偏爱轻盈丝绸;雨林潮湿,多用透气的植物纤维。
在库斯科的传统市场,我亲身感受了“服饰识乡”的神奇。一名卖披肩的摊主仅凭顾客披肩上的蓝色波纹图案,就认出她来自的的喀喀湖畔的村庄。“每个地方的图案都有自己的密码,有的代表当地的山,有的代表当地的湖。”摊主说,在没有文字的年代,这种方式帮助安第斯人识别族群,现在则成了一种文化认同。但马里奥也坦言,随着工业化冲击,传统针织曾陷入困境:合成纤维涌入,手工织品市场萎缩;羊驼毛收购价下降,不少牧民转行,10年前坎吉省有20多户织传统挂毯,现在只剩5户。
为了保护这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各方都在努力。2005年“塔基利岛针织”列入非遗后,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到这里,岛民通过售卖Chullo帽增加收入。秘鲁文化部每年举办传统织品博览会,还开设线上店铺,让更多人了解秘鲁针织。在坎吉省的皮图马卡村,政府和非政府组织合作建立纺织培训中心,教年轻人学习一项濒危的针织技术。这种技术能织出代表印加4个地区的提卡拉披肩,目前全秘鲁掌握这项技术的人不足50人。
年轻一代的回归,给秘鲁传统针织带来了希望。在钦切罗的纺织学校,我们见到了21岁的安娜,她放弃了去利马上大学的机会,回到家乡学习针织。“我小时候觉得针织很无聊,但去城市读书后才发现,这些老手艺是独一无二的。”安娜展示了她的作品:一顶Chullo帽上,抽象的雪山图案与传统花纹结合,既保留了文化特色,又符合年轻人的审美。马里奥说,现在像安娜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让传统手艺有了新的生命力。
离开秘鲁那天,塞瓦斯蒂安送给我一顶他亲手织的Chullo帽,帽檐上是的的喀喀湖的波纹,帽顶是象征太阳的黄色。“这顶帽我织了一个月,用的是我自己染的羊驼毛。”摸着帽子上细密的纹路,我仿佛看到了罗莎在火塘边纺纱的身影,看到了安娜设计新图案时的专注。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秘鲁针织从来都不是静止的文物,而是流动的生命。它从8000年前的沙漠遗迹中走来,带着羊驼毛的温暖、天然染料的芬芳,在安第斯人的指尖上不断生长,织就了一段跨越千年的文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