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采队员常常自称“挖煤的”“下井的”。这份工作并不光鲜,甚至非常艰苦和寂寞,但大多数人一干就是十几年,几十年。

坐在猴车上的几十分钟,是综采队员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摄影:张北)
挖煤的人
清晨5点半,天际刚泛起一层浅灰。铁法煤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大平煤矿综采队队长陈月像往常一样,提前2小时来到矿口。在这支有着160多名成员、平均年龄45岁的队伍中,1988年出生、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陈月显得格外年轻。
从大学到矿道,很多人都问过陈月:“家境不错,成绩也不差,为什么偏要来做矿工?”陈月总是笑着回答,是机缘巧合。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矿工搭着罐笼缓缓进入地下,脸上沾着煤灰,眼睛却亮亮的——那一幕,他记了很多年,“就是觉得特别酷,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2010年,陈月从辽宁工程技术大学毕业,来到大平煤矿。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直接进入技术岗位,而是选择从一线验收员做起。白天,他跟着师傅深入井下,在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下设备问题、操作流程;晚上,就着灯光,将沾满煤灰的笔记一笔一画誊写到台账上——采煤机司机、支架推溜工、扫货工、放煤工……每一个工种的工作量、得分扣分,他都认真核对,从不马虎。这一干,就是7年。
那些年的一线打磨,让陈月不仅摸透了采煤的每个环节,也渐渐成了矿工们眼里靠谱的“自己人”。他一步步成长为综采队的骨干,也成为大平煤矿最年轻的采掘队队长。15年过去了,他现在依然每天最早到矿,最晚离开。
与科班出身的陈月不同,30岁的张子良是子承父业。5年前,张子良从综采队生产班调到了维修班,开始每天与“三机一架”打交道,采煤机、刮板机、皮带机、液压支架成了他新的伙伴。
8年前,张子良还在珠海一家电子厂打工。高中毕业的他,怀揣梦想南下闯荡,却因学历所限,只能在流水线上贴标签。日子单调,前途迷茫。那几年经济形势起伏,收入越发不稳定,他便动了回乡的念头。
张子良的父亲张凌玉是大平煤矿的一位老矿工。11年前,作为井下作业特殊工种的张凌玉可以申请退休,但自己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所以迟迟没有办理退休手续。“给儿子娶媳妇攒了不少钱了。”尽管工作环境艰苦,但张凌玉从不抱怨,每个月6000多元的工资和公司缴纳的五险一金,让他觉得踏实。
张子良最终选择回到矿上。他明白,这一次不能只靠力气,还得有技术。于是他一边下井,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在辽北技师学院学习技术。两年后,他顺利拿到钳工证,调入维修班,工资也超过了父亲。就这样,父亲退休儿子接棒,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传承。
“我爸总说,干这活儿没什么厉害的,能把煤稳稳送上地面,就足够了。”张子良说。这句话,其实也道出了综采队很多人的心声。他们常常自称“挖煤的”“下井的”。这份工作并不光鲜,甚至非常艰苦和寂寞,但大多数人一干就是十几年,几十年。
毫厘千钧重
在大平煤矿S2S5工作面上,每一个细节都关乎安全与效率,也连着矿工们的日常生计。
2024年11月,液压支架工项银钢在进行移架工作时出现了失误。所谓移架,就是随着工作面的推进,调整液压支架的位置。“当时任务有点儿急,我想着得快点儿把这几组支架弄好,就忽略了煤质的变化。”项银钢回忆,看着验收员张勇拿着测角仪反复测量一个支架,他就知道出问题了。
“这根歪了6度,整排支架都受影响,属于不安全状态,扣100分。”听到这话,项银钢直起身,用扳手在支架上轻敲一下,有些不服地嘟囔:“煤太硬,掘进机走得偏,差这一点儿也不显眼。”张勇没接话,只是低头在验收本上记录。
100分,就是20元钱。说不心疼是假的。“后来一想,张勇在井下干了10多年,他说的话肯定没毛病,去年一年光隐患他就查出了10多个,是咱的错就得认。”项银钢说。这时,陈月走了过来。他没有批评,而是蹲下身用手背贴了贴顶梁,又拿尺子量了间隙,平静地说:“项师傅,回调半度。张师傅标注清楚,下午班前会我们一起分析这里的受力。”两人不再争执,一起继续投入工作。
个人操作中的细微偏差会直接影响生产安全,系统性的设备问题更是整个工作面能否顺畅运转的关键。陈月想起自己半年前经历的一次大考。彼时全矿推行“一井一面”生产模式,在S2S5工作面上任何环节出问题都可能造成全线停产。而胶带运输机偏偏开始不听话,这条2000多米长的流水线频繁跑偏,煤屑不断洒落,每天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运力损失。
面对持续的生产损耗和可能的停工压力,陈月没有解释,而是直接把被褥搬进了办公室。他吃住在矿上,常常一口气在井下待10个小时。他和维修班沿着巷道反复找问题,从机尾卸货点到吊挂结构,一寸寸地校准。皮带头与工作面高差近200米,顺槽长达2000多米,他们每天需要走至少3个来回。
历经40天的持续检测与调试,陈月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原来是两部皮带机的运行速度比原来每秒快了0.1米。“这个数看着不起眼儿,但就是这点儿偏差,破坏了整个运输系统的同步性,每年就能给矿上带来上百万元的经济损失。”陈月说。
变与不变
大平煤矿于1991年建矿,2004年正式投产。作为国家“八五”期间的重点项目,它已走过20多个春秋。新设备不断引入,系统逐年升级,井下开采深度也从最初的120米延伸到如今的近700米。
项银钢刚来矿上那会儿,上下井全靠两条腿走。“那时没有猴车,也没有胶轮车,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脚。”项银钢回忆。不熟悉路线的时候,从井口走到采煤工作面,要花一个多小时。一路漆黑,只有头顶的矿灯在黑暗中照出一小片光,耳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岩壁滴落的水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2014年,大平煤矿装上了架空乘人装置,也就是项银钢口中的“猴车”。最早的猴车需要工人自己把座椅挂上钢丝绳,后来因为安全隐患换成了固定式,再到现在,已经升级成全自动运行。项银钢却不怎么坐猴车。“那车太慢,不如自己走得快。”他早已把井下的每一条巷道、每一处拐角都刻在了脑子里。如今这段硌脚的碎石路,他半个小时就能走完。“走走也挺好,顺道还能检查一些问题。”他笑着说。
变化的痕迹,也藏在今昔对比的细节里。大平矿工会副主席崔立国的手机里存着一段2010年的视频,是队友帮他录的。画面中的他正猫着腰,在不足半米高的巷道里安装液压支架。“扳手在同一个地方拧上百下,才能移动一点点。干完活儿升井,胳膊都抬不起来。”他说,那时候挪一次支架,花费两三个小时,进展却只有零点几米。
现在,工人可以站在几十米外,甚至在地面调度室,远程操控智能液压支架。崔立国却觉得,机器再聪明,也离不开人的经验。“每根支架的位置不一样,煤层条件也总有变化,调整角度、判断承压,最终还是靠人。”
这些“老矿山”身上似乎总有点儿“固执”。技术一直在更新,但他们仍坚守着父辈传下来的传统,俯身入井、踏实做事、不抄近道。
2023年,大平煤矿一度频繁出现井下电机无故断电的问题,影响正常生产。电工宋健听说大兴煤矿有一套独特的检测方法,便每天开车50分钟,赶到同在一个县的大兴煤矿去学习。他抄了整整三本电路图,回来就对着旧电机反复揣摩、调试。不到一周,这个“老大难”问题就被他解决了。“智能化能传数据,但真遇到设备故障,还是得靠下过井、摸过实物的兄弟来判断。”崔立国说。
就像崔立国说的,数据可以实时上传,设备也越来越智能,但最终走下去检修、调试、守护矿井的,仍然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的经验与汗水,是再先进的系统也无法替代的“活”攻略。如今,大平煤矿的S2S5工作面每日产煤量稳定在1.3万吨以上。矿山还有0.97亿吨的剩余储量,预计还可开采20年。“也许等到资源采完的那一天,我们都已退休,大平煤矿也将完成它的使命。”崔立国轻声说。

大平煤矿井下巷道的支架挂钩上,挂着矿工自带的饭菜。(摄影:张北)

大平煤矿远景图。(受访者供图)

除了在综采工作中,矿工们在拔河比赛中也体现出团结奋进的精神。(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