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行

文|张瑞
2025-12-25

AI创意图

差旅费

20世纪90年代,我在厂报编辑部工作,老白每天都会从我办公室门前经过。老白在厂党办工作,人称“党办一支笔”。

1997年初,一天,老白神秘地对我说:“厂长的座驾昨天让抚顺一个厂子的人开走了。”“为啥?”老白使劲吸了一口烟,“欠人家煤钱呗,拿车顶账了”。

两年前陪厂领导去元宝山煤矿时,我坐过那车两天。那是一辆广州标志,值不了多少钱。可就这样一辆车也被拉走了。“看来这个春节不好过呀!”我感到一丝寒意。

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厂里召开中层干部会议,成立清欠办,给各部门都下达了清欠指标。没想到的是,领导通知我放下手头工作,和老白上四川清欠,第一站是川北,具体的听老白安排。

火车开动后,老白告诉我,这次清欠地点多,时间长,最后一站是重庆,然后顺江而下到武汉。“啤酒饮料茶叶蛋,烧鸡猪蹄烤鱼片。”我俩聊得正热乎,传来了叫卖声。我买了一只烧鸡和两瓶啤酒。老白笑着说“让你破费了”,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袋,拿出两个大饭盒和两个馒头,递给我一个。大饭盒里装了什么好吃的?真是让我没想到,一个饭盒里是油炸花生米,一个是咸蒜。我一看这架势,有点儿来气,怼了老白一句:“再好吃也不能带这么多啊,这得吃到啥时候?”“能吃完。”“那也不能天天吃这个呀!再说,不是有差旅费嘛,你留着干啥?”老白笑笑没说话。

经过几天颠簸,下火车时我却发现,节俭的老白竟拎了两大旅行袋行李,不知道都装的啥。

老白在站前广场叫了一个三轮蹦蹦,把我们拉到了欠债工厂。收发室的人看了老白的介绍信,自言自语:“这一天天来的全是讨债的,也不知道咱厂子欠了多少钱。不过你们来得还真是时候,到厂部办公室找一个姓洪的,她是副主任。”

进了厂部办公室,在老白和洪主任握手的一瞬间,我忽然感觉老白像换了个人。“哎呀,洪主任,川北这地方我可是来过多次了,像您这样年轻漂亮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我听着老白这话,感觉身上刺挠挠的,就好像很长时间没洗澡。姓洪的中年女人笑着说:“白主任真会说笑,我也是沈阳人,当年随父亲工厂下三线落到这大山沟里的。”

白主任?听对方这样称老白,我还以为是在说别人,因为老白只是干事,压根儿和主任不搭边。看来在老白拿出的介绍信上,我俩都升官了。

“原来是老乡,是小老妹,怪不得觉得亲呢。”洪主任更开心了,忙问道:“安排好住处了吗?”“还没呢,下了火车就赶过来。如果可以,下班后我请咱家乡妹子坐一坐,妹子要是能把厂领导请过来,那就更好了!”“那我去汇报一下,如果领导有空,争取今天见一面。”“就拜托我主任妹妹了。”

在厂招待所安顿下来后,我打趣老白:“想不到咱白大主任还有这两下子,我真是领教了。”老白苦笑道:“你以为我愿意像小丑似的?没办法,只要能把钱给厂子要回来,让我叫她姑奶奶都行。”说着,老白从旅行袋里掏出两瓶白酒和4袋味精。我不解地问:“你带这干啥?”“晚上给厂领导送两瓶酒,给洪主任和同行的每人两袋味精,表示表示。”“这是厂子给拿的?”“这是我的差旅费。厂子有难,我该出血时就出血。”

水费有着落了

那天傍晚,我们到达饭店。“刘厂长得晚来一会儿,他正在接待当地供电所的办事员,人家来催缴电费,怕拉电闸,需要厂长亲自到场表示一下。”洪主任不好意思地说。

就在菜快上齐时,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匆匆走进包房。洪主任忙起身介绍:“这位就是刘厂长。”“东北老家来人了,再怎么忙也得过来见一下,不能欠人家钱,连个面儿都不见。”原来刘厂长也是东北人,也是三线后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谈兴正浓时,老白恰到好处地从包里把两瓶酒和4袋味精拿了出来。老白说:“眼下咱沈阳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给厂长带了两瓶家乡的酒,略表心意吧。”“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有你这分诚意,我啥也不说了。但厂子现在真是没钱,两位先委屈几天,等我们清欠的人把钱拿回来,给你们带上一些,虽然不能全给,但没多还有少,怎么也不能让两位白跑一趟。”老白一听,马上站起来给刘厂长斟满了酒,“不愧是咱老乡,太仗义了。这么的吧,为表敬意,我和张部长连敬三杯,您随意。”

那天晚上喝到很晚,怎么回的招待所我都不记得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迷迷糊糊中,我闻到一股酸辣的刺鼻味道,扭头一看,老白打开了两个饭盒,在就着咸蒜和花生米吃馒头。

第三天我和老白决定出去走走。在李白故里,老白站在《蜀道难》诗碑前,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还得是咱厂“党办一支笔”。第四天去剑门关,是我一个人去的。老白说要在招待所等回信儿,有钱了得马上去取,不然去晚了被分给了别家,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再说,出去玩就得花钱,我可舍不得”。

晚上我刚进屋,老白就兴奋地冲了上来,高兴地说:“我今天没去就对了,洪主任把电话打到招待所来了,让我去取钱。你猜他们给咱拿了多少?80万元!还是挺够意思的,酒和味精这钱没白花。”“不是欠咱300多万元吗,怎么就给这些?”“这时能给80万元就不错了,剩下的以后再要吧。”

第五天一早,老白和我来到邮局,给厂办打了个电话。厂长高兴地说:“你们真行啊,咱厂拖欠的水费有着落了,能不能马上把汇票送回来?”“我给汇票办了航空急件,明天我和小张还要去内江,争取再多清回来一些。”“我代表全厂职工感谢你们!”电话里厂长难掩激动。

煮酒论英雄

到了内江一家矿石加工厂,接待人员说厂领导都出去清欠了,不知道哪天能回来。“眼下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我们是长期合作单位,若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也不会上门来。”临出门时,老白从包里拿出了4包味精说,“这点儿小东西拿不出手,请你帮忙和厂领导说一下,我们拿不到钱是不会走的。”

我和老白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了下来。一个星期后,那位接待人员来信儿说要请我们吃饭。

晚上,我和老白来到饭店,房间里已坐了4个人,杨厂长、厂财务主任和另外两个从广东来的清欠代表。桌上摆了4瓶五粮液。“我特别体谅你们,我出去前,来厂讨债的就差没把厂大门堵上了。不瞒你们说,我出去是要债,也是为了躲躲债。可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这个杨白劳也不能总不回家啊,只好一桌席招待两家客了。”听杨厂长说完,我心想:在这么困难的时候,欠着我们400多万元呢,还用这么贵重的酒招待,真没法儿说,咋体谅?

不一会儿,两瓶酒就见了底。见杨厂长要再开酒,老白忙说:“厂长,大家都喝得挺好了,再喝就多了。”广东人也附和着。杨厂长点了支烟,说:“白主任是个很有内涵的人,可在喝酒这事儿上不能太低调,否则就是不给东道主面子。《三国》里有煮酒论英雄,我看咱们三方也来一个。至于怎么个论法儿,你们听我出题目——我说‘财神爷’,一面是东北虎,一面是华南虎,大老远上咱这儿来了,你给句实话,能挤出多少?”财务主任迎合着说:“这是给我出难题啊,我就知道今天是鸿门宴。”“瞧你这话说的,这样吧,你今天要是拿不出钱来,剩下的酒你包了。”“既然您都这样说了,我舍命了,最多50万元,再多一分钱也没有了。”“50万元?两家分可太少了,但有总比没有强,你们说是吧?”桌上的人频频点头。

“这样,我喝1杯,你们每人喝3杯,然后咱们用50万元除上喝的杯数,多劳多得,这合理吧?我先干为敬了。”杨厂长一仰脖,一杯酒下了肚,然后将空杯朝老白亮了一下。

老白喝完轮到我,然后是广东人。我端起酒杯看了看,3杯足有一两。最主要的是,刚才我已喝了不少,哪知道只是个序幕,只能苦笑着把酒倒进肚。

喝到第四轮时,两个广东人告饶。这时杨厂长拿出一个大哥大,“嗯嗯”了几声后,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看就到这儿吧。你这个裁判员给报个数吧。”财务主任笑着说:“东北虎和华南虎平分秋色。”“我要是没记错,东北虎可是多喝了3杯呀。”两位广东人连声说甘拜下风。“那我就宣布打擂结果,东北虎27万元,华南虎23万元,明天上午到财务部拿汇票吧。”

掌声中,一场闹剧到此结束。

第二天拿到汇票后,老白给厂里打电话。厂里让我马上到北京采写全国重矿行业会议报道,老白则独赴雅安。

然而从北京回来上班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老白病倒了。“瞎扯,老白在雅安清欠呢,咋说他中风成植物人了呢?”即便我不愿相信,但现实摆在眼前。

5天后的早晨,顶着初春的寒风,厂领导和工友们来到火车站。当火车停在站台后,厂长走进车厢,紧紧握住老白已无知觉的手,含着眼泪说:“老白,我接你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老白只身一人到达雅安后,为了清欠,一边努力公关,一边给自己揽差事——发挥专长给雅安厂的领导写了一篇发言稿。老白的诚意让对方很是动容,最后将100多万元欠款汇票交到老白手上。当晚,对方在一个叫大渡河的饭店为老白饯行。老白非常高兴,还即兴朗诵了诗词。可没想到散席时,老白一下子跌在酒店的台阶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老白梦断大渡河。

回忆至此,我点着了两支烟,一支叼在嘴上,一支拿在手中,心里默默地说:“老白,抽支烟吧。”烟雾燎绕中,我仿佛看到火车车厢里,老白笑着打开了他的饭盒,一股咸蒜味儿在我的记忆中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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