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9变89
我说的这个李云龙不是《亮剑》里的李云龙,而是我们镇上的李云龙。他既没有电视里李云龙那么帅气,也没人家那样的大嗓门儿。不到一米七的身高,让他在人群里一点儿也不起眼儿。当初他爹给他取这名时,“伟”“刚”“铁”这类字眼儿正盛行,家族里凡是男孩儿,早把这些名字“注册”了,只剩“龙”字还没人用,于是就叫了李云龙。没承想,这三个字后来竟这么火——每当双环大厅32号鱼档口响起“李云龙,来条鱼”“李云龙,称两斤虾”的喊声,总能拽走整个大厅的目光。这么高声喊的人,多半是故意的,甚至带着点儿嘲讽的意味。可那个叫李云龙的人,只是呵呵一笑,半点儿不在意。他麻利地捞鱼、称鱼,接着刮鳞、剜鳃、取肠,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位李云龙是我爸,一个实打实的老实人,靠卖鱼挣钱养家,把我和我妈张欣惯得没边儿。我叫李小龙,我妈说是李云龙太疼我,才非要在我名字里加个“龙”字。
打我记事起,我爸身上就总带着股鱼腥味儿,每天早出晚归,那件黑色皮围裙永远系在身上。我妈说,我小时候,他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澡,一洗就是个把小时,恨不得把自己搓掉层皮,才敢过来抱我,又啃又亲。我稍大些,就总跟他疯闹,把他当马骑,还拿着棍子耀武扬威,抽得他身上一道道红印子。我妈还说,有次我闹肚子,连尿带屎弄了他一后背……
他从不让我妈抱我去市场大厅,说那儿气味不好,沾着了影响我健康。我上初中时,见他这么辛苦,想在假期去档口搭把手,可他一看见我出现在市场大厅,就瞪着眼轰我,跟撵狗似的。
那时候他总说:“我这宝贝儿子,将来得考大学、去大城市,当个体面的官儿。”可我小时候根本不爱学习,成天疯玩,还迷上了打游戏,甚至学会了撒谎,上课也总走神儿。二年级期末,我的试卷发下来,成绩可想而知——全班倒数第一。可那会儿我压根儿不懂什么叫羞耻,唯一怕的是没法儿跟我妈交代。于是我在班里扫了一圈,决定找张“高质量”的试卷抄。我用一颗好看的玻璃弹珠,跟班里的第一名汪伟做了笔交易,他爽快地答应了。可当我看见他的试卷时,真的呆住了,不愧是第一名,单说那字,大小一致、板板正正,跟印出来的似的。我仔仔细细地把每道题都对抄了一遍,语文和数学很快就抄完了。可试卷上39分和47分的分数让我犯了难,不过这又算什么?我耗很长时间,用掉两瓶修正液,连红叉叉都改得干干净净。最后,我拿着改完的89分和97分试卷,仰着脖子举到我妈跟前,等着被夸。
可我太小瞧我妈了。她好歹是个高中生,一眼就看穿了。当时她正洗脸,手里还团着毛巾,我只觉得耳边一阵风,接着脸就被狠狠抽了一下。她没罢手,不管我脸上已经起了红道道,顺手抄起扫帚,不分头和屁股一顿打下来,力道极重。我疼得跑到院子里,她紧跟着追上来,几下就把我打倒在地。我在雪和泥里翻滚,身上全是脏污,嘴里不停地哭喊,盼着能引来旁人救我。惨的是,连条狗都没过来。我妈越打越狠,咬牙切齿地骂着,额头上都冒了汗,却还不停手。我那会儿真觉得她是想打死我,后背和屁股早就麻了,接着眼前慢慢变黑,像有块巨大的幕布从天上垂了下来。
是李云龙的阵阵呼喊让我睁开了眼。我闻到了呛人的鱼腥味儿,还有他有力的双臂、温暖的怀抱。我随即闭上眼,想在他怀里好好睡一觉。这时,有水淋到我脸上,是热的,一滴接一滴。我知道,那是李云龙的眼泪,扑簌簌地打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伸舌头舔了舔,又苦又咸。我想挤出个笑容,告诉他我是男子汉,错了不怕挨打,可我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
接着,我听见他一声咆哮:“还不叫二水子!你死人啊!”二水子是隔壁开三轮跑出租的。
我又听见我妈咚咚的脚步声。李云龙怕我颠簸,用双臂托着我,没一会儿,我就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这些,都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
迷糊中,我好像躺在了镇卫生院,心里更怕了,毕竟打针可不好受。后来我就睡着了。那一夜,李云龙像抱着小婴儿似的,一刻都没把我放下,眼泪也没停过。这些,也是我妈后来跟我说的。
无声的动力
第二天醒来,我感觉好多了,虽然一动浑身还是疼。李云龙见我醒了,高兴得像个孩子,立刻问我想吃什么。
“可乐。”
他转身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拿着可乐回来,拧开瓶盖递到我嘴边。接着,他把我妈叫到我跟前,让她给我道歉。平日里,我妈强势又严厉,李云龙一直怕她,连大声跟她说话都不敢。我当时觉得,李云龙真是自不量力,我妈怎么可能听他的?
可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快点儿,别磨叽。”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看见我妈慢慢朝我走过来。对视时,我发现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没说一句道歉的话,反而“哇”的一声扑到我身上,泣不成声:“儿子,不是妈狠,你这么小就糊弄家长,长大了可怎么办啊!妈只是想让你长长记性。”
我那会儿满肚子都是恨,心里“切”了一声,全然不在乎她的眼泪,还转过头去。要不是浑身疼,我早就翻过身不看她了。
这时,李云龙扳过我的脸。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的鱼腥味儿,还有粗糙的茧子,可掌心依然温暖。他让我看着我妈,我妈见我不服软,不高兴起来:“没打死你算你命大……”这哪是道歉?分明是还在骂我!我心里想:李云龙啊李云龙,镇不住她就别逞强了。
李云龙突然吼道:“给我闭嘴!你再敢说一句,我就揍你,你信不信?”那嗓门儿,竟真有点儿像后来电视里的李云龙。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凶。
我妈立刻不说话了,扭着双手,声音发颤:“小龙,妈不该那么狠,妈错了。”接着,她又号哭起来。
这时,李云龙叹了口气,说:“我也有责任,以后我不早出晚归了,天天接送你上学,放学陪你写作业。”我看见他抹了下眼泪,黑红的脸上满是坚定。那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还说:“你生在咱们家,爸妈没本事给你太多,可我不希望我儿子将来跟我一样,只会卖鱼,做小商小贩。现在你手里只有学习这一件武器,要是不握紧,将来两手空空,你会怨恨我们的。”
我没想到,只上过高中的李云龙,竟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后来我才知道,李云龙上学时成绩特别好,只是家里穷,供不起他读书才辍学的。
果然,李云龙没食言。从那以后,他每天早上陪我一起上学,放学时早早就等在校门口。他身上再也没有鱼腥味儿,总是穿着体面的衣服,那是他以前走亲戚才舍得穿的。尽管同学们都知道他是卖鱼的,可没人敢小瞧他。他说,那是当父亲的底气。
小学毕业时,我的成绩已经冲进了班里前十。上了初中,成绩更是稳稳排在前面。那时我的身高已跟他差不多了,便不让他再去学校。不是怕丢面子,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可李云龙说:“我多陪你一天,就多尽一天当爹的职,将来才不会后悔。”那段时间,我们还一起探讨功课,我才发现,李云龙其实特别可爱。
当我和他并肩走在校园里,迎着同学们羡慕的目光时,我真的很享受这种幸福。有时受了委屈、遇到不被同学理解的事,我都会跟他说,他总会站在我的角度开导我,还会拍着我的手说:“爸相信你,你能处理好。”现在回头想想,李云龙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前进的无声动力。
我知道爸妈挣钱不容易,为了省下补课费,我在课堂上惜时如金,还专门向尖子生请教学习方法,预习重要科目。中考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还进了尖子班。
住校后,李云龙每周都会骑摩托来县城一次,给我送生活费、吃的、用的。我说不用来这么勤,他却说:“不来看一眼,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慌得很。”我笑他“娘”,他却笑着说:“当爹的都这样,爹的心和娘的心,其实一样软。”这老李,还挺幽默,居然会用歧义了。每次来,他总说:“家里有的是钱,千万别省着花。”
这老家伙,净装硬气,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可我知道,他赚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星光和汗水:天不亮就起来接货,晚上六七点钟才收摊儿,还要处理没卖掉的鱼,到家时往往已是半夜。
收到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李云龙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双手捧着那张薄薄的纸,反复念叨着:“我儿子,好样的!我儿子,好样的!”仿佛他的词库里,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话了。
接着,他就张罗着办喜宴,说要大办一场,让认识他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他有个有出息的儿子。那些日子,他出门进门都哼着小曲,还像我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伸手在我头上摸两下,只是现在他得踮着脚才够得到了。他知道我爱吃鱼,清蒸、烧烤、酱炖,变着花样做,说要趁我开学前,让我吃个够。那些鱼都是进价不菲的精品,别看他天天卖鱼,我们家餐桌上却很少见。那段时间,他天天往家拎鱼,我妈都看不下去了,老拿白眼儿翻他,他却呵呵笑着,假装没看见。我真是服了他了。
两个爸爸
然而,就在要去报到的前一天,我妈趁李云龙不在家,突然把我拉到里屋,表情神秘。这可不像她的风格,我猜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只见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名片中间印着三个字,显然是个男人的名字,下面还有职务、电话号码和地址。
“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这破玩意儿,啥意思?”我笑着说。没想到我妈用力拍了我一下,表情依旧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凄苦,“儿子,妈今天告诉你,你不是你爸亲生的,是,是另一个人的孩子。”
我像被电到一样,手脚发麻,脑子里嗡嗡响,像装了台不停运转的机器。
我妈抹了把眼泪,接着说:“妈高中辍学后外出打工,跟一个工友好上了,我们很相爱。后来他当上了车间小头头,可后来……我妈,也就是你姥姥瘫痪了,我得回家照顾她。他不肯来东北,我也不能留在外地,我们就分手了。你也知道,我和你爸从小一起长大,你爸从小就对我好,我家里有事,就他敢往前冲。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时我已经怀上你了……你爸一直以为你是他的亲骨肉,你看他把你都宠上天了。后来我跟他说,我们再生一个,他死活不肯。他越疼你,我心里越难受。我也想告诉他真相,可我怎么忍心伤害他呢?”
说这些时,我妈一直在擦眼泪,我也跟着掉眼泪。这么好的李云龙,竟然不是我亲爹?我脑子里乱极了,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狗血。
“这个电话号码和手机号,我从来没打过,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打通。还有这上面的地址,也不知道人还在不在,要是能找到,你就去找找……妈就是想让他看看你,毕竟你是他的亲骨肉。”我妈望着窗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哽咽,“认不认都行,随你。”
我捏着那张名片,感觉比拿着块板砖还沉。“我怎么有两个爹?他怎么不是我亲爹?”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带着满肚子的问号,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放假了,我坐高铁回家,一出站就看见李云龙。他穿着体面的羽绒服,却还是冻得直搓手,黑红的脸上满是皱纹。小半年没见,他更老了,都是为了给我赚学费累的。我们又抱又捶,亲热得像哥们儿。
那天李云龙去鱼档后,我跟我妈说了在上海的经历:“到学校安顿好后,我打了名片上的手机号,是空号。都过去20多年了,打不通也正常。我又按地址找到了那条街,可早就没有那家小厂子了。我去居委会问,他们说厂子早就改成别的公司了。我又找到那家公司,报了那个名字,门卫把我领到了副总办公室……我们一见面都愣住了,因为我们长得太像了。我问他认不认识张欣,他顿了顿,说认识。我说我是张欣的儿子,来上海上学了……他一下子就抱住了我。没过几天,他来学校找我,给我带吃的、用的,还塞钱给我,我不收都不行。他说对不住我们娘儿俩,还掉了眼泪,弄得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妈边听边哭:“这人还算有良心。”
可哭完我们都愣神了,该怎么面对李云龙?真相就摆在那儿,说不说都难,虽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李云龙。
那几天,李云龙天天大采购,肉啊,水果啊往家搬,冰箱都塞不下了。他还让我妈每天换着样做好吃的,说:“让我儿子可劲儿造!”
自从知道身世后,每次李云龙叫我“儿子”,我都忍不住想掉眼泪,每次都得强压下去。
除夕夜,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李云龙给自己满了杯酒,也给我倒了一杯。我妈说我还是孩子,不能喝白酒。可李云龙却说:“我儿子都大一了,过几年就要毕业闯天下了,哪还是小孩子?”接着,他突然说:“过完春节,你就滚蛋啊,听话。”
我和我妈对视一眼,都慌了。他是不是知道真相了?容不下我了?这分明是撵我走啊!
李云龙呷了口酒,沉默片刻,说:“你们娘儿俩那点儿事,我都知道。”我低下头,等着一场“狂风暴雨”。“这事不用瞒我,知妻莫如夫,知儿莫如父。我是个粗人,但这点儿事还看不透吗?当年你妈难啊,她着急跟我成亲,你没足月就生下来了。要是把你生在你姥姥家,她怎么抬头做人?那年代可不像现在。”李云龙咽了口唾沫,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我们仨的呼吸声。
“你妈跟我说想再生一个,我没同意。儿子,不是我不想,是咱爷儿俩有缘啊。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可我知道,娶了你妈,就得接纳她的一切。你生下来那天,我盯着你看,眼都不敢眨,你冲我笑,那一刻,我觉得当爹真幸福。你第一次叫我‘爸爸’时,我别提多得意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把你养大。你没让我失望,真争气。现在我走到哪儿,腰杆都挺得笔直。”李云龙顿了顿,“儿子,听爸的,没人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都是父母的骨肉。你去找你亲爹,是对的,说明你有人情味儿。连亲爹都不想见的人,还算人吗?过了初五就去,跟他过个十五。唉,你那个爹也不容易,拼了20多年,还是一个人……你没当过爹,不知道当爹的滋味。”
我的眼泪早就流进了酒杯里。我端起李云龙给我倒的酒,对着这个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一饮而尽。
“我儿子,好样的!”李云龙还像以前那样,朝我竖起大拇指。我妈娇嗔地白了他一眼:“糟老头子,就知道惯着他。”说着,她假意顺手挠了下眉梢。我知道,她手上一定沾满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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