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尽狂沙始见春

文/ 刘国强 摄影/王议信
2022-08-24

“屈家军”进山



把这片林子形容为“绿月亮”并非牵强附会,而是眼前这位童颜鹤发、白髯飘飘的治沙老人屈长友随意的“脱口秀”:“我栽树的这片林子恰好被利民河两道宽宽的河湾抱着,像个大月亮。”

这月亮关乎乡亲们的生产和生活,关乎整个康平县和邻县人民的生态建设,也关乎我们省城沈阳人的生命健康……

1983年,中国农村分田到户的春风吹进辽宁省康平县沙金台乡敖力村,乡亲们都像注了兴奋剂,嗷嗷叫着伸手、张口、递上承包书,每个人都成了拧足发条的表、开足力的马达,很快,所有能承包的土地被一哄而抢。只有“转子山”500亩沙地弃儿般备受冷落、无人问津。因为它不是土地,而是寸草不生的沙地,是打着滚翻每年、每月、每天都向村屯进攻的野兽。它们借助狂风张开大嘴,一口一口撕掉农田、沙埋房屋,一步步紧逼乡亲们后退、再后退,恣肆占领人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

这里是内蒙古科尔沁沙地的南部边缘,沙金台乡是康平县的边,敖力村是沙金台乡的边,转子山则是敖力村的边。著名作家徐刚曾这样描述这里当年的环境:“康平县320万亩地域中,已经沙化半沙化的土壤为108万亩,接近1/3。全县与科尔沁沙漠接壤的114公里边界线上,22个风沙口以平均5公里一个的密度分布着,成千上万吨黄沙从这里的风口刮进康平县城。19934月,一场8级大风把一座沙丘在24小时内向前移动了12米!风的移沙逼人实在够惊心动魄了。几十米的大沙丘已推进到距村民住宅仅20米处,一棵棵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挡不住这沙丘的移动,面临着同样被埋的危险。‘它们’越过辽宁的边界线,以每年平均30米的速度南下,直指沈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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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知屈长友跟村里签订了承包沙漠30年的合同、绿化转子山,乡亲们瞪大了眼睛:“他疯啦?”“那里除了豆鼠子和恶狼没别的活物,树能活吗?”“风大沙多,不是白白往里扔钱嘛!”

屈长友当年40岁出头,家里养了40多只羊、12头牛、两匹骡子、两匹马和一头驴。在当时,他也算摸到“小康生活”的边了。日子已经抬头,他却要卖掉一切,去狂风怒吼、黄沙飞扑的地方植树,亲朋好友纷纷反对。妻子胡淑凡更是气得不行、百般不同意。屈长友描绘着美好前景:“种树10年,强过种田。”还掰着手指头算10年后的经济账,胡淑凡这才半信半疑地同意。没等妻子反悔,屈长友就拿着用全部家产换来的4000多元钱,张罗树苗去了。

39年后,抬头仰望茂盛的树木,聆听500亩林涛动情歌唱,内心充满钦佩与敬意,甚至有些如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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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长友与老伴胡淑凡



敖力村为科尔沁南边缘,也是狂野沙漠进攻的前锋,这片森林横刀立马,当头一棒,喝退侵略者!唯独屈长友一家没有受益:因为,他们不卖树!他们眼前有一座“绿色银行”,却最终选择分文不取。

现在,旧平房没变,屋里简陋的家当没变,炕上铺着旧被褥没变,只是结束了点蜡岁月,多了一台电视。年过八旬的屈长友很有明星相,红脸膛放光,大眼睛晶亮,漂亮的白色双鬓和胡须垂落飘逸,像关公,若齐白石,似画上的“寿星老儿”。我想,只有心地善良、心胸豁达、一心利他的人,才获如此造化。

越来越多的人“盯”上了这片树林,给价日益蹿升。村主任董海峰介绍说:“不用说卖地建养殖场换钱,就说这里的硅晶沙,可以做玻璃,卖了也值一大笔钱。”可屈长友却丝毫不为所动:“我甘愿捧着金碗要饭吃。”

1984年春天,屈长友北上黑龙江、吉林买优质树苗,为了省钱,后来干脆自己育苗。自家人植树太慢,他东家串西家说小话“求工”栽树。把仅剩的毛驴卖了换来白面、大米,供栽树的乡亲们午餐,妻子管后勤做饭、送饭,让锹镐在冒烟的沙漠里打破百年沉寂——岩石太硬,尖镐跟石头硬碰硬火星飞溅、刨不进去,屈长友说:“刨不动的放下,我来刨。”乡亲们看得直心疼:屈长友的尖镐秃了一把又一把,磨破的手染红了镐把……

细沙水般流动、没有土,怎么也挖不出树坑。岩石裸露处,用钎子凿开半米深的石坑,还要回填远处运来的细土。这一年里,屈长友领着妻子和几个孩子,车拉、肩挑、手拎,从几里外的井里取水,把两万多棵树浇了数遍;这一年里,他带领妻子和大儿子用镐刨,用锹挖,用手抠,硬是扒平了9座沙包;这一年里,他和家人在树林间挖出一眼水井,水井流沙片帮(岩壁发生塌落的现象)、差点出了人命。挖井太难太难,一米多深的沙子下都是石头,只能用铁钎子一点一点往下刨,起早贪黑干一天只能掘进半尺深,这口七八米深的水井,屈长友一家忙活了大半年。

树坑挖好,再从远处拉来好土填上、栽树、培实、浇水、铲草、维护,如果算上运送树苗,一棵树至少要10多道工序,这还不算此后永远没有结尾的管护!冷了、热了、旱了、涝了、风刮断了、虫咬死了、牲口啃了、人盗了,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从头再来!

39年了,屈长友已经习惯无以数计的重复劳动,标准就一个:不能有一片空地,也不能有一个闲置的树坑!这还不计太多的埋柳、沙棘和苕条,这些“近亲们”卫星一样环绕在松树、杨树的周遭,组成植物联盟,在地下和空中各据领地,织就共生同长的生态防线。

零星战斗和持久战漫无尽头,月光中、晨曦时、细雨里,屈长友带领由妻子胡淑凡和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以及后来陆续参战的两个女婿组成的“屈家军”,旷日持久地在转山子打游击。为了抢时间,他们恨不能点月当灯、挽日不落。为了让月亮湾升起绿色明月,他们用尖镐消灭石头,用锄头消灭野草,用水桶消灭干旱,甚至——用辛苦消灭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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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屈家人的细心呵护下,一棵棵碗口粗的小树苗已长成了参天大树


与兽为伴


栽树的日子如同打闪电战,必须集中所有力量、速战速决。

屈长友把家从5里外的满斗屯搬来,树一样在沙丘和沙海中扎根。他指着两人多高的一个沙丘说:“这,就是我们的家。”于是,率领儿子姑娘一起动手,把沙丘掏个半圆的坑,上面搭几根木头横上高粱秆、盖上草,前脸安个半人高的门,便是新家。

“这地窨子总共才十几平方米。”长子屈广德说:“里边还要搭锅灶、搭炕,别提多憋屈了!”

当卧伏河畔的“月亮”还只是个沉睡百年、戴着风沙面罩的土黄色图形,屈长友的“地窨子”就诞生了。此后10多个秋冬春夏,为了唤醒绿色,屈家6口人一直生活在这个狭小、潮湿、阴暗的地窨子里!出进都要低头弯腰不算什么,烧火做饭里面烟气弥漫呛得人直咳嗽不算什么,地窨子没窗户伏天闷热难耐、蚊蝇成群不算什么,下雨漏水用盆接、门外灌水了再淘出去也不算什么,一夜大雪埋了地窨子、只要出去一个人抠挖就行了还不算什么,但,睡觉时老鼠“咔咔咔”咬脚底木板和炕沿,稍不留神就咬了脚趾太可怕了!提起那段漫长的时光,胡淑凡立刻热泪奔涌:“太吓人了,头朝里睡觉也睡不着哇。困急了、熬不行了才睡,又常常被屈长友与老伴胡淑凡与兽为伴50老鼠和房顶上的怪声吵醒……”

比这更可怕的是蛇。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进来的,蹲在门口、盘在炕上、吊在房上,胡淑凡整天拿个小棍,哆哆嗦嗦地赶跑它们。凄厉的狼嚎撕破黑夜,兽蹄“扑腾腾”踩在房顶、尘土“哗啦啦”掉落,不时有东西在房前走来走去,屈家人只能手持利器,守在地窨子门口——别想救助,方圆5公里内,就他们这孤零零一户人家。

19862月的一天,转山子成了雪世界,一片洁白。午夜,夫妻俩被一阵狗叫声吵醒。屈长友和妻子拿着手电筒往外面一照,吓了一大跳,十几只眼冒绿光的狼包围了他们的小屋!

隔着门玻璃,夫妻俩壮着胆子用手电和棍子冲狼群不停地比画,当两道亮柱、咣咣咣打门声和屈长友的粗吼声汇成恐怖假象,狼群不情愿地撤退,两口子也吓出一身冷汗。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圈里的牛羊开肠破肚、血腥四溅。

时至今日,虽然地窨子已被砖瓦房取代,恐怖情景仍不时呈现:老鼠进屋、蛇在玻璃窗上“拧麻花”……

屈家人,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树苗上。小驴车天天给树拉水,哪舍得费时费力去远处拉饮用水?能吃上沉淀在缸里的河水已经很不错了!到了寒冬,就只能拿尖镐在冷风、雪霰中,凿破厚厚的水泡子冰层,把冰块子带回家融化当饮用水。冰面太脏、里边沉积了沙尘和杂物,好在闭着眼睛总能喝得进去。


天大的事


树成林家人高兴、村人羡慕,麻烦也拉开序幕,持续护卫和持续抚育是没有尽头的持久战。

一组树叶突然变黄,屈长友如临大敌、夜不能寐;一根枝轻轻断掉,能在屈长友心里暴发雷鸣电闪;一片树林得了病,无异于塌了一片天!屈长友和他的家人,像精心伺候婴孩一样养护这片林子。

铁锄是缝针,一下下缝合被风撕开、被害虫撕开、被牲口嘴撕开甚至被各种脚撕开的伤口。而屈长友和家人的脚印,则是留在月亮上的针脚。尽管针脚深浅不同、胖瘦不等、长短不一,却一个个绕开心爱的树,寻找随时可能损坏,也随时会被修补或替换的幼小生命。孩童时期的树太弱小了,一阵狂猛的风就能摁倒它们,被沙埋葬。屈家一双双苍老、瘦弱、粗壮或细嫩的手,把它们一棵棵从风沙阴谋的墓坑中扒出来、扶直、埋结实,才离开。这里的风并不多,一年只刮两次。但,一次要刮6个月;这里的风并不算太高,都超低空飞行,却像锹一样把沙土扬高、再免费动迁。多少次,嗷嗷叫的风吼了一夜,屈长友早晨一看,沙子浪涛一样把原来地势低的凹坑抹平,一大片小树沉进沙海!屈长友赶紧叫来家人,一棵棵扒呀扒,从天蒙蒙亮扒到瘦月高悬,总算扒完、扶直了小苗,一夜吼风过后,沙海如法炮制、再次淹了刚刚扒出来的小树!屈家人纵有万般无奈、除了重复昨天的劳动又能怎样?

树的生长始终险象环生:1987年春,在树苗们的努力下,沙漠已燃烧起点点新绿。然而40多张羊嘴集体偷袭,一下就抹掉了2000多棵小松树的娇媚新绿!这一串割肉断骨般疼痛的数字,刺一样扎进屈长友的心里。

加强力量护树,成了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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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沙子像浪涛一样,一夜之间就能把大片小树吞食。如今,这样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



屈长友像个战场上的将军指点江山、谋篇布局,他决定在“月亮湾”建立两个护林堡垒,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已成竹在胸……

老姑娘屈秀清找婆家时,屈长友对小伙子张剑龙说:“条件就一个,结婚后倒插门、家安在转山子。”屈秀清赶紧打帮腔:“我们不帮一把,我爸怎么看得住这些树?”

为了爱情,张剑龙只好从命。他们把家安在距屈长友家400多米的地方,两户人家当年如两朵长在沙地上的蘑菇。后来,则是两艘漂泊在绿色海洋里古香古色的帆船。

植树需“三分种七分管”。屈长友每天都要上山巡视两三趟,这是他的“例行工作”。

一次走3公里、一天两次要走6公里路,一年要走2190公里,36年,则走了78840公里。这个距离相当于11个长江的长度,差点儿绕地球赤道走了两圈!

“这里原来上面是沙子,底下是石头,要想种树只能先挖沙子,再挖石头,再填土,每次都挖一米多深,常常五六个人要弄两三天。”屈长友抚摸着一棵高大的松树说,栽树的第四年,刮起凶猛的龙卷风,而后接连下雨,100多亩的小松树已从10多厘米长到一米多高,全泡死了!“我心疼得直掉眼泪,4年工夫白费了。”

树像人一样有生老病死,也可能遇天灾人祸,屈长友不但要紧绷防疫弦“治未病”,还要平均每年自揣腰包万余元、用数百个人工救助、补苗5000多棵。

屈家虽然守着“绿色银行”,却是一贫如洗。为了这片林子,大儿子屈广德一家跟老人一块生活,全家5口人(还供相当烧钱的孩子上学)只靠20亩大田实在难以支撑。一旦手里有点儿零钱,全都换了树苗。苦难还在步步紧逼:屈广德铡草被机器切断了半条胳膊、成了三级残废。按中国现行政策,一级残废才能获取补助。祸不单行,女婿张剑龙又因车祸离世……

屈长友说,愁事不少。但,只要上林子里转转,看到这些树所有的愁就烟消云散了。当年黄沙飞扬、寸草不生的地方,而今这么多的鸟儿来了、安家了,不时还能看到奔跑的獾子、野黄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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